辛夷也不强求她即刻就能扭转观念,转而道“走吧,我们将下一件事做好。”
这下一件事有难度。
季临安之疾,算来应有十二年,药王谷的病历册中便记有十年,始终未能痊愈。
“他这诊方先按弱症治,又按中毒医,师父后来又改回弱症,也算罕见。如今你说仍按中毒治,要用回师父当年的方子么?”
长乐摇头:“我看过师父早年的首版记录,因他腹痛呕血,判定毒在胃肠,用葛根芩连汤调和胃气,配合合谷、内关等穴通肺腑,他泻了几日,又用小承气汤。岂料气血愈发虚弱,晕厥反而频繁。后来师父改开益气养血方,效果却出奇的好。”
“按理小承气汤泄浊,应能排毒,却未见效。若真是弱症,常年补气养血虽能固本,不至于反复呕血晕厥。可见这毒初显时误导人以为在胃肠,实则另有藏处。难就难在,不知毒究竟积于何处。”
长乐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辛夷认同道:“中毒无非慢毒、快毒。途径不外乎口服、熏闻、外创。如今已探明是慢毒,既然非积肠胃,那便不会是口服——他或许是因熏闻、外创而中的慢毒,这毒能使人惊厥呕血,体虚乏力,总能找到毒方。师妹昨日为他探针,又觉得如何呢?”
银针探脉,针若发黑,就能直接定位毒处。
“为他探了,可十二经筋没有,十五络脉也没有,这便是师父最后转回弱症的原因。”
季临安此前已来药王谷诊治两次,算上这次已是三回。银针探脉并非首次,每回都是这个结果。
“先师祖那本《重修翼方》里提过,他翻弄草药时,中指被草药的木刺扎伤肿痛。十日后创面愈大,唯蒲公英清创才奏效。因此他说,‘毒’与‘药’本可转化,良药能成毒,毒药亦能为药。季公子常年服补药,若这毒就藏在药里呢?或许该停掉所有补方,另寻他法。”
辛夷师兄说的这法子,不算是首创,药王当年已经为季临安换过一回全部的药。
长乐“唔”了一声——其实以上的这番沟通,她说的净是唬人废话,其实另有顾虑。
根据她近年的蛰伏,世人即便知晓“血晶煞”,却不知其具体用途。当年闾公给这名字起得就不好,但凡叫个“百毒不侵又延年益寿秘术”,保管个个都来无相陵打破头。
而当年季临安求医时,自己身中血晶煞一事还未与师父共享。
经年体验下来,管他季临安中什么奇毒,只需要——掌心血炼得的软硬两种晶体磨粉,再用鲜血熬开。
直接喝就罢了!每日灌他一大碗下去,连灌七日,这样也治不好的话,闾公在天之灵都不得瞑目。
再不济,便去无相陵取一回蛊种,找出秘术,喂他吃了,割开自己的掌心血灌他脖子,最后跳一回大神。
他这辈子就和自己一样了。
这些全都是很好的主意,只是一个也办不了!
先不说要每日要放她一碗新血,单让季临安直接喝那碗腥酸的血泡粉,就够惊悚了——他们不会传出去吗?
次则,邺城主的心头爱子,连药王都经年难治的顽疾,被她个小神医几服药就治好了——也太张扬了。
最主要的是,现今仇家不明,季临安再为贵胄,关她屁事?不足以令她冒此风险。
因此她早打定主意,表面按中毒治,实则在药里掺入血粉吊命,既不担风险,也不致病情恶化。
今日联诊,只需要诓骗辛夷师兄的判断与自己一致就行。
“我与师兄想法一致。从前的方子尽数停用,雪参也不可再用。既毒不积肠胃,便试通营血、解阻滞、醒神开窍为主,我想开‘菖蒲龙胆汤’,加旋覆子、代赭石。”
辛夷沉吟:“龙胆汤清营透热,他热毒不重,反见胸腹灼热、遇冷昏厥,旋覆子不如换成黄柏更对症。”
“那便按师兄说的。”
长乐的诓骗很顺利——旋覆子这药化痰清热,可加可不加,她真正要的是代赭石。
代赭石可调解季临安的眩晕昏厥、咳嗽喘息之症,最主要的是——这味药暗红如牛血,入水便沉渣黏底。
将血粉兑进去,便可以蒙混过关。
她也不可能日日都割了新血送去,每旬掺一碗,对大家都好。
讨论就是这样,深刻又草率,不知觉,二人已走到东院。
天色将暗未暗,辛夷最后一次为季临安诊脉,叮嘱停药三日,待清肠后再用新方。
屋中如往,季氏两兄弟坐着,一闲人站着。
他们见辛夷和长乐进来,有人反应平常,有人傻笑施礼,还有人冷着张脸。
季临渊便是冷脸不发一言的人,他似乎还在为昨日被推下塘的事生气,不过自觉理亏在前,只能心内腹谤道:罢了,大丈夫何必与小女子计较。
只是他手中拿着一封将拆未拆的信,双指一拈,知晓信封内附两张信笺。
这是邺城密信中惯用的“阴阳信”。
阳信一般用软宣书写,直看便是,机要决策绝不会写在其中。
阴信则用硬折卡,看似附加一些礼貌祝祷语,沾水后等原本内容融却,可显露密语。
季临渊本在拆信,忽听长乐问季临安:“你首次不适的症候是什么?”
“太久了,记不清,邺城御医说我是从娘胎中带的弱症,食生冷便会腹泻呕吐。”季临安道。
“第一次病情转重请御医,是何时?”
贺兰澈抢答道:“我记得!最严重那次是十几年前,从二哥吐血开始,王上和大哥急坏了,尤其是大哥急红了眼。”
“不错,那年你们十二岁。”季临渊颔首,他记得清清楚楚。
长乐辟出一本新册,重新开记。
“我是要问,吐血那年,可有特殊经历?你们说详细些,越细越好,从前六个月就开始说。”
“季某竟不知药王谷神医,还兼职查案么?”季临渊讽嘲道。
贺兰澈已经沉浸在回忆中,细细道来:“那年,我也十二,来了邺城三载,大哥哥十六,我们去……”
他猛然抬头,眼神明亮:“那年初,明心书院与大觉寺联办了一场齐物义讲。咱们三人都去了,二哥哥气质出众,论经史侃侃而来,取得头筹,很是扬名。回邺城后,王上开心极了。”
邺城之人到晋国的书院比课中出了风头——长乐默默记下。
季临安也记得这件事,只是此刻不语。
那年出发之前他都并未觉得身体异常,义讲成绩压过晋宫书院学监的榜元,得过大儒夸赞。他们回城后,父王大喜,一度认为“天命王相”之说为真,私下叫他今后读书更需勤勉,且多加练武艺,识用兵法阵图,过两年会拟旨,加封邺城少城主之位。
“不错,那年论经,临安回城半年后,突然吐血。曾报中毒,父王认定是晋宫所为,后来按弱症治,便不再提此事。”
“向来无证据之事,王兄慎言。”季临安哑声制止。
邺城与晋宫的微妙关系,哪怕在贺兰澈面前,也需谨慎议论,更何况此时当着晋国人。
长乐不感兴趣政史,接着问了下去,话题转至病程,季临安续道:“十三岁时病情急转,常年吐血、难以站立。父王请遍名医,试了几十种方子,最后用补气血药才见好转。后来父王派人送我去药王谷,便是第一次求医。”
辛夷点头解释:“那年我已随师父问诊。师父新继承药王衣钵,药王谷患者众多,他身为晋人,不便轻易赴邺城。何况……”
“理应如此。虚有权势一场,疾病面前却都是凡胎肉身。既然我们想求医,便该自来药王谷中。”季临安饮了口热汤,咳嗽稍缓,“邺城请来的名医为我用了补血益气的药,稍稍恢复精力,父王不敢耽搁,一番打点后,就派人送我来了药王谷。”
长乐点点头,这是季临安第一回来药王谷,前后日子的饮食表症,旧册中写得清清楚楚。
师父按中毒医治的,在谷中折腾了三个月也没有效果,再按弱症治,效果斐然,见行动如常,就送他回邺城了。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第一回求医,谁陪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