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还沉默温雅的男子忽然暴起,宋曦毫无防备被掐住了下巴,身体受制于人,整个人怔住了,直到肺里因呼吸不畅而隐隐做痛才猛地回神,手脚并用乱踢乱蹬竭力挣扎起来。
好在那年轻男子虽动作凶狠,却有伤在身,气力未复,不一会儿竟让宋曦挣了出来。
“呼……”宋曦大口大口喘气,缓过神立马恼了,捂着胸口怒视对方:“你发什么疯!分明是你自称皇帝诓我救你,我好心相救,你却对我这般无礼,如此恩将仇报是何道理?”
“我自称皇帝?”男人眼底渐渐弥漫起懵然迷离之色,他双眉紧蹙,一手撑着额头,宋曦的质问勾起乱成一团的记忆——
草木葱茏、遮天蔽日的原始山林之间,视野被血光晕染,变得模糊一片,他浑身发冷,仰面倒在潮湿冰冷的泥土地上,连蜷缩起身体取暖的气力都没有。
身后早已没了追兵杀手的声音,事实上,四周的一切声音都在他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不像是滚下了山坡,倒像坠入空无一人的无间地狱,陷入长久而绝望的寂静之中。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不可能会有人助他脱出困境,他会一个人躺在这里,直到血尽失温而死……
多可笑……
逃过了追兵的夺命利箭,却逃不过上天早就给他写好的命数。
他牵起唇角,自嘲似的轻笑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被脸上一阵湿漉漉的触感惊醒,艰难地睁开眼入,一大簇金棕色的、毛绒绒的东西怼在他眼前,正伸出柔软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他脸上的伤口,带起一阵阵湿漉漉的触感。
他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看清那是一只通体毛发油光水滑、脸颊圆乎乎,尾巴生着一圈圈白毛的小兽,看起来似猫非猫、似熊非熊,甚是吉祥可爱。
那小东西见他睁了眼,颇通灵性地停下嘴里的动作,歪着圆滚滚的脑袋与他对视。
山野小兽而已,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帮助……
一瞬间燃起的希望熄灭了,可心中又隐隐觉得不甘,求生的本能下,他一咬牙关,竭尽全力发出两个晦涩的字音——
“救……我……”
“……”金棕色的小兽后肢着地直立起身,歪了歪脑袋看着他,仿佛可通人言。
“救……救我……”
他还不想死……无论是谁,诸天神佛也好,畜牲精怪也好,只要能救他一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与此同时,金色的小兽四脚着地,在他周身嗅了嗅,便闪身窜入灌木之中失了踪影。
“……”
他忽然觉得自己滑稽得可笑,竟把希望寄托在一只扁毛畜牲身上,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他终于自嘲着笑出声来,仰面望着阴沉下来的天色再一次气力耗尽昏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腹上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他猛地惊醒,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道短促的叫声——
“啊呀——”
那声音娇美明媚,尾音上扬,听起来稍显尖利,显然是女子的声音。
有人来了!
心底重新燃起希望,他浑身一振,竭力睁开眼!
刹那间清风拂面而过,眼前似有眩目金光,刺得双目生疼——原是已过了一夜,晨间的曦光透过密林的间隙撒漏下来。
短暂的眩目过后,视野中隐约出现一抹绿云似的身影,影影绰绰,如烟云缥缈。
“你还好吗?”女子的衣袖自她眼前拂过,卷起清甜的花木幽香。
他定了定神,视野中的人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女,身量纤细窈窕,一身青裳绿裙,身披薜荔,腰束女萝,不饰金银珠玉,只以石兰杜蘅装点青丝墨发,冰肌玉骨,不染纤尘,似为天地钟灵所化。
他从来不信神佛,却在那一刻神魂荡漾如见世外仙姝。
“咦……明明睁着眼,怎么却一动不动?”少女蹲了下来,双手撑在腿上托着脸看他,眉心微微蹙起,喃喃自语:“唔,人不说话,多半是死了……真可怜。”
“……”他额角一跳,捏紧拳头。
他还没有死……他还不能死!
理智瞬间回笼,求生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他朝她曳地的裙摆伸出手紧紧攥住,竭力张口,哑声道:“救我!救、救我……”
少女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下了一大跳,双腿一晃跌坐在地,双目圆睁,戒备地看着他。
一路遭袭,冲破围杀,又跌落山坡……他此刻的模样定是不堪,想必是吓到她了。他模模糊糊地想,思绪乱成一团,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大脑仿佛不受控制般一股脑胡言乱语道:“我乃当今圣上,遭奸人所害,姑娘救我……我定报答……”
“噗……你是皇帝,我还是皇后娘娘呢……”
……
记忆戛然而止,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唇角微微抽动,一时无言。
宋曦还在生气,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抱怨道:“我看你是摔坏脑子了,那时是你非拉着我的袖子说你是皇帝,苦苦求我救你,还许诺重重答谢我,你都不记得了吗?”
男人面色苍白,张了张嘴,艰难道:“其实我——”
“罢了,我明白的。”宋曦见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额头上生出细密的冷汗,就连说话都变得支支吾吾断断续续,模样甚是局促可怜,终究心肠一软不再逗他,只缓声道:“我不是挟恩图报之人,你不必如此不安。”
“抱歉……在下身受重伤,先前意识模糊,口不择言。”片刻的安静后,男人理清思绪,倚着床头坐起:“姑娘救命之恩,我定报答,只是我的身份——”
“你放心,不就是假冒皇帝吗?我不会向旁人告发你。”
“……”年轻的男人又顿住了,一脸恍然:“啊?”
宋曦一脸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朝等级森严,平头百姓冒犯天潢贵胄是杀头的重罪,更不用说如你这般胆大包天敢冒充皇帝。你方才那么紧张,定是以为我要向官府告发你吧。你放心吧,我没那么闲。”
“……”男人薄而锋利的唇角难以察觉地抽了抽:“我看起来不像皇帝吗?”
宋曦笑出声:“皇帝哪有你这样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而且……偷偷告诉你——”
她压低声音,凑近几分,悄声道:“我可是见过皇帝的,他须发发白,老态龙钟,可没你这么俊俏。”
“……”男人先是怔了怔,脸颊又是一红。
“不说那些了。”见他眉心若蹙,不言不语,宋曦只当他仍在为冒用圣上之名被戳穿感到不自在,便岔开话题,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为何会跑进这山里来?身上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伤口,是被仇人追杀至此吗?”
“……不错。”男人目光微闪,顺着宋曦的话点点头,道:“在下名唤煜昭,盛京城人士,日前家中遭匪徒夜袭,我一路逃生至此,幸得姑娘相助。”
“匪徒夜袭,”宋曦忍不住皱眉,一脸愤慨道:“盛京城如今竟如此不堪,当年分明是百姓夜不闭户……这些年来,那老皇帝竟这般昏聩无能吗?”
“……”煜昭张了张口又合上,像是把什么话强行咽下,最后只问宋曦:“姑娘也是盛京城之人?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宋曦神色微黯:“我叫宋曦,虽在盛京长大,可已有数年不曾回去过了。”
煜昭正了正色,挣扎着起身就拜:“原来是宋姑娘,姑娘大恩,请受在下一拜。”
他虽带着伤,面色苍白无光,说话、动作却自有一番气韵,风雅流畅,气宇高华,贵气天成,一看便是盛京城一等一的风流贵公子做派,再加上身穿宋煦的旧衣,乍见之下,竟有几分兄长宋煦当年的神韵。
“无双公子”宋煦之风采,盛京城中无人能及,可惜宋煦当年卷入淮南王李淼谋逆一案,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世间再无“无双公子”。
忆起兄长,宋曦心中一阵难受,不禁低眉掩目,神思恍惚。
她面露哀戚之色,煜昭不明所以,想出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温声细语,小声问道:“姑娘既是在盛京城长大,因何如今离了盛京城,独自居于这深山老林之中。”
宋曦仍想着宋煦,心不在焉道:“家人都不在了,盛京城也无甚可以留恋之处,山里清净,我便来了。”
原是家中遭逢变故,流离失所,这才孤身流落至此。煜昭明白过来,再定睛细看宋曦脸上神色,这才惊觉她面色苍白,神情低落,眼角隐有泪光,一行贝齿紧咬下唇,似在强忍心中悲怆。
宋曦生得容色姝丽,明眸皓齿,而今一脸戚容,明眸噙泪,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觉一颗心难受得像被丢入了热油里,疼得厉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煜昭顿时慌了神,仓惶道:“在下失言,惹姑娘忆起伤心事……”
“没有关系。”宋曦吸了吸鼻子,背过身胡乱伸手擦了擦脸,很快又回过头来,勉强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煜昭年纪尚轻,只恨是个笨口拙舌不会安慰人的,便想说些什么引开她的注意力,冥思苦想片刻,问道:“方才提到圣上,姑娘话语中似颇多怨怼。”
“他昏聩无能,黑白不分!”宋曦啐了一口,忽然警觉,猛地抬起眼睛看向煜昭,双手抱在胸前,戒备道:“你问这问那做什么?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是如何被歹人惦记上的,又如何从盛京城一路跑到凤凰山。”
她像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车话,说话时两条杨柳细眉拧紧,眉心略蹙,脸颊泛红,抱着双臂一副紧张戒备的模样,像山林里的小兽一样炸了毛,看着甚是鲜活动人,与片刻前无声垂泪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煜昭仿佛看得痴了,微张着嘴,半晌也没说就一个字来。
“怎么又不说话了?”宋曦伸长脖子凑近他,在他眼前摆了摆手,眉毛一挑,问:“你是天性不爱说话还是不喜欢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