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边,质子府邸。
满头大汗的黄涛栓好马车,急匆匆地推开门,却一下子闯进了一幅极尽工笔的画卷中。
月亮门里,竹影扶疏。
江步月坐在书案边,正在专注地看书。
他一袭白衣,乌发未冠,握着书卷的指尖如玉竹,眸子宁静如湖水,周身散发出温润出尘的气息,好似画中谪仙。
自家主子可真好看啊。
黄涛一边擦汗一边想,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公主已经五日没出寝宫了。”
他靠近江步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的匣子。
书卷被搁置在案上,江步月整理衣袖,伸手接过。
“库中鹧鸪天还剩几株?”
“禀殿下,三株。”
“倾城她向来身子不好,”江步月的语气不疾不徐,“你叫人将这三株和白参一道制成丸药,晚些送到她府上去。”
“这些鹧鸪天,可都是当年太后赏您的。”
黄涛犹豫道。
南靖鹧鸪天,十年发一叶,纵是放在南靖皇室,也是稀罕灵药。
“她是吾未来的妻子,”江步月的眼里带了些清冷笑意,“自然是要用最好的。”
“属下受教。”黄涛应声道,眼里却期待着他打开木匣。
他寻了一个月,用光了半个私库的银子,才觅得这一件好东西。
木匣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白玉簪。
白玉质地古朴厚重,雏凤纹饰却灵巧如活物。
通体莹润,触手生凉。
这是绝品。
江步月眼神柔和,他微微垂首,指尖摩挲着簪首上的雏凤,温柔却不及眼底。
十二月,倾城公主及笄的礼物,他已备好。
“殿下,要不属下将这玉簪和鹧鸪天一起送到公主府上。”黄涛突然跪下,声音压抑不住的激动。
“三殿下的灵柩九月底归国,咱们……也该一道启程。”
十二年了,终于,等到了回国的这一天。
江步月把玩着簪子的手停住了。
这些日子,南靖三皇子的死讯如巨石投入南北两国政局的深潭,激起千层浪,将所有人的野心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三殿下死的第一天,他在北霖上京城楼上,面朝南靖国都方向,长跪一整日,膝盖磨出血肉。
三殿下死的第二天,八百里加急快报传至北霖朝堂,南靖五皇子带兵压至北霖边境,大战一触即发。
三殿下死的第三天,他收到母国密报:南靖三皇子私自出使北霖,实则通敌叛国,死有余辜,墙倒众人推,请四殿下尽快撇清干系。
……
一日一世界,江步月一夜沦为了敌对两国间薄如蝉翼的缓冲带,在这场利益纵横的生死试探里,双方好似都在等他表态。
但他只觉得厌倦。
他知道,动荡不安的政局下,暗流并无异样,利益交换早已完成。
昨日,他接到北霖皇帝圣旨。
大概意思是:南靖三皇子薨逝上京,北霖难辞其咎,故放南靖质子江步月归母国,毋需入赘;另遣倾城长公主至南靖和亲,愿两国永修秦晋之好。
同样的旨意,已加急送至南靖皇室。
十二年前,也是同样的局势。
两国剑拔弩张,一队骑兵把五岁的他从南靖送到北霖,至此,边境安宁十二年。
他从此便没觉得自己能回去,尚主为婿,入赘皇家,是质子最好的归宿。
他没想到,如今新帝登基七年后,时局再现,他又成了局中人。
但这次,也许……他算是既得利益者。
从质子入赘公主府,到倾城公主南下和亲。
入局的人多了一个,离开故土的人却不再是他。
倾城公主,顾清澄。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
她可知这倾城倾国的美名,亦是背负一生的枷锁,将她困于这两国命运漩涡?
他竟对她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怜惜。
他和她,不过是往来奔走,挪动身形,竟能将危及两国的困局化解于无形。
听起来有些荒谬,可这就是棋子。
皇帝下得一手好棋。
冰凉的玉簪在他手间捂热,簪首的雏凤像要脱困而出。
江步月看着黄涛激动到颤抖的身形,只是仔细地擦拭玉簪并收好,平静地对他说:
“不必。”
黄涛俯首沉寂。
“待倾城的及笄大礼过后,再做打算不迟。”
江步月沉吟道。
“三哥不幸薨逝,依礼需守丧一载,如此,倾城的和亲之期,也要延至明年此时了。”
“吾,想亲见她及笄之礼。”
黄涛松了一口气。
主子不是安于现状,乐不思蜀就好。
他的心里泛起新的波澜,此次得归故土,有北霖皇室做依仗,必要让殿下入主那东宫之位。
“殿下让我查的赵三娘,有消息了。”黄涛补充道。
江步月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黄涛微微欠身,言辞恭谨:“回殿下,那赵三娘膝下育有一女,如今在宫中当差。
他稍稍一顿,似在斟酌用词:“其女名唤小意,于至真苑中侍奉。”
——“三娘孤寡一人,只这一个铺子也没了……”
江步月闻言,眸光微敛,眼睑低垂间,眼底似有微光闪过。
黄涛见状,喉头一动,面上露出了洞悉之意:
“殿下,您说,那七杀会不会……是个女人。”
“你见过,倾城公主吗?”
顾清澄问孟嬷嬷。
事已至此,最好的办法,是坦白身份,让宫中的人替她收场。
别说陈公公,即便是他身后的端静太妃,都拿倾城公主没有办法。
眼下唯一能传递信息的,就是孟嬷嬷。
她必须要收孟嬷嬷为己用。
但孟嬷嬷如今被迫展露的能力,也暗示着这个小老太太并非普通宫人。
顾清澄还在思忖,只听见孟嬷嬷回答:
“没见过。”
“但昨夜,我见过公主的人。”
顾清澄皱眉。
“谁?”
事态的发展已经拖出控制,孟嬷嬷便也不再遮掩,开始将她所知的情报一一吐露。
“小意。”
“昨夜你曾拜托我传消息给小意,那时她便已经死了。”
顾清澄本想顺着话茬与孟嬷嬷谈判,却不料孟嬷嬷竟再次提起小意。
小意死得蹊跷,她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孟嬷嬷的思绪回到了昨天:
“你偷看我的账本,我不追究,但你也知道她向我买过避子汤。”
“昨日,她又传了第二个油纸包给我,说是急用,里头塞了银票和玉佩。”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顾清澄心想。
“她拿全身家当,求我救她一命,说晚上亲自跑出南宫的角门来寻我。”
这便说得通了。
孟嬷嬷昨夜回来得晚,为的是小意。
“我在角门外等了许久,没见到人,直到我准备离开,看到了两个太监抬了一卷破席出来。”
“破席里面是个死人。”
剩下的话,孟嬷嬷不说,顾清澄也知道,里面的人,正是小意。
顾清澄正想追问,孟嬷嬷却幽幽补充道:
“我没忍住多问了一嘴,那小太监说,小意是被公主处死的。”
房间内的气氛突然有些诡异。
“公主?”
顾清澄缓缓吐出这两个字,语气结了一层无形的冰霜。
孟嬷嬷察觉了她的异常,抬起耷拉的眼皮,和她对视。
“对,就是倾城公主。”
一阵沉默蔓延开来。
顾清澄只觉得这几日的思绪如断线风筝,高高地坠落,瞬间失去方向。
倾城公主处死了小意?
那她是谁?
不对。
她一定错过了重要的信息。
“你脸色很差。”孟嬷嬷淡淡道。
“你去休息,尸体我来处理。”
顾清澄摇头。
“我没事。”
尽管思路被打乱,她依旧捕捉到了关键。
“你方才说,小意曾给了你一枚玉佩,这玉佩还在么?”
“还在,上京的当铺收不了这东西。”孟嬷嬷道,“看起来像是主子的。”
“麻烦嬷嬷给我看看。”
孟嬷嬷想了想,还是蹒跚着起身,翻出个油纸包给她。
顾清澄当面打开纸包,只看到一个小巧玲珑的玉饰,其上刻着狮首纹,底处钻了两个孔。
通体莹润,触手生凉。
顾清澄把玩着玉饰,声音慢慢淬了一层冰:
“这不是玉佩。”
“这是男人的袖扣。”
孟嬷嬷闻言,眼神也开始变得复杂。
公主府的下人,曾和外男接触过,甚至珠胎暗结。
这是惊天丑闻。
莫非陈公公,也是为这袖扣来的?
浊水庭虽是藏污纳垢之所,但从未卷入过如此阴谋。
孟嬷嬷心中正在盘算,却听见顾清澄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和嬷嬷做个交易。”
孟嬷嬷细眉微挑,收回袖扣。
“我知嬷嬷不是普通人。”
“您医毒双全,本应是江湖高人,却甘愿在这浊水庭隐姓埋名,濯洗秽物,想来也是有所求。”
“嬷嬷所求为何,我不清楚,但是。”
顾清澄顿了顿,尽力坐直了身子,直视她的双眼。
“如果嬷嬷能帮我一把,我当尽全力满足嬷嬷。”
孟嬷嬷无力地抬起了眼皮,并无所动。
“你连诊费差点都付不起。”
顾清澄却强撑着站了起来,俯身行礼。
“这便是我许嬷嬷的第一份诚意。”
接下来,她说的话,不紧不慢,却如惊雷般在孟嬷嬷耳边响起。
“嬷嬷提到的倾城公主,不在宫中,如您所见,就在您眼前。”
“顾氏女清澄,承父皇赐号倾城公主,如今受亲信背刺,流落至此,其中种种,来日再说与嬷嬷听。”
她向孟嬷嬷深深行了一个公主礼。
“嬷嬷掌握倾城府中下人勾结外男的证据,又知我曾流落于宫外,身受重伤,只要您放出消息,无论是公主府,还是倾城,都将万劫不复。”
“至真苑暗流涌动,若我并非倾城公主,主动入局,无异于自寻死路。
嬷嬷是高人,来去自如,但您信或不信,倾城、或者说我的命,此时都在您的一念之间。”
她用的是“我”而非“孤”,对孟嬷嬷用的也是敬语。
顾清澄脸色有些发白,但并未停下,反而转身斟起了茶。
“这第二份诚意,是倾城愿为嬷嬷差遣。”
“我漂流至此,若不是您出手,我早已葬身水底。”
“嬷嬷愿意救我,是倾城之幸,诊金是天经地义。
但嬷嬷之善,不仅及于我,更及于这皇城内的大小宫人。
因此,倾城信您,也敬您,于你我二人之间,倾城是晚辈,自当为您端茶送水。”
言毕,清茶已斟满。
这破败浊水庭里,陈公公的尸体依旧血肉模糊地瘫在地上,一地污血。
而顾清澄,双手捧茶,面向衰老的孟嬷嬷,神情肃静,与满地秽物格格不入。
“而这第三份诚意,便是倾城回宫之后。”
顾清澄顿了顿,将茶水捧到孟嬷嬷面前:
“当竭尽全力,满足您真心所求。”
清茶在盏中轻颤,孟嬷嬷只是抬起眼皮,目光渡过茶盏,无声地看她。
她明明一身粗布裙,站在在满地的血污里,捧茶的双手因尽力而颤抖,眸子却被日光照得发亮,雪肌乌发,身姿隽秀,竟凭空生出几分公主的气度来。
孟嬷嬷衰败的身形不再佝偻,耷拉枯萎的眼皮也如枯木逢春般,缓慢扬起。
她接过茶水,低眉吹去了浮沫。
整个人宛如古画里慈悲的观音。
“老身姓孟,名沉璧。”
“公主所求为何?”
渡厄阎罗,孟沉璧。
世人曾苦苦追寻的绝世鬼医,竟栖身在这被人遗忘的浊水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