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琨手一松放开人。
伏嫽连咳了好几声,才稍微缓过气,他掐人下了死手,方才的窒息让伏嫽一阵后怕,他都发烧了,还这般警觉,她不过偷偷拧了他的耳朵,想出出气,还差点命丧他手。
这屋里闷热的很,进来时阿雉才点上灯,发觉他倒在草席上,伏嫽还以为他死了,上手触碰,才发觉他发热,生病还一身牛劲。
魏琨勉强从草席上坐起来,“女公子有何事?”
伏嫽也大大方方,“我来是向你道谢。”
魏琨缄默着。
“先前我疑心你与颍阴长公主不清不楚,出言讥讽过你,是我的不是,但你跟我阿母告状,害我被阿母关在家里,差点耽误了我的事,咱们彼此就算扯平了。”
伏嫽挑起眼眸瞥他,他除了脸色苍白,身体发烫,看不出任何生病的迹象。
“这次进宫,我很感激你替我做了掩护。”
她娇纵惯了,这么坦诚的致谢还是头一回,保不准又想出了什么作弄人的花招。
魏琨不接话,眼神阴冷提防。
伏嫽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实意的,阿母总叫我与你和睦相处,这话别说我,就是你也不愿意,反正我们从小就关系不好,兄友妹恭是不可能了,你帮我一次,我欠你一回人情,以后但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也不是小气的人。”
她把话一说清,魏琨那身戒备才撤了,伏嫽腹诽这人戒心重,可跟在戾帝身边,若戒心不重,终日对人没防备,大概早死一万遍了吧。
桌上摆放着食盒,阿雉从食盒里端菜出来。
伏嫽道,“你应该还没用晡食,还好我们带了饭菜,你先吃饭吧。”
她迟疑片刻,又略带嫌弃的目光扫了扫他周身,“或者你先把你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
魏琨默不作声的下了地,蹒跚着步子坐到桌前,拿起饭碗开始扒饭,仿佛吃了这顿就没下顿。
伏家虽不是礼仪之家,但贵族该有的用膳礼仪也没落下,伏叔牙放魏琨在军营里磨砺,行军布阵都教了一遍,就没教过他怎么当个贵族公子,说他是泥腿子,可也知道人前保持衣冠整洁。
这副粗鲁无礼的模样,他只在伏嫽面前不加掩饰。
这不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吗?
伏嫽恼归恼,但她都已经跟他道谢了,没必要再闹翻脸,那不是功亏一篑,他毕竟在宫里,找他问点事也方便。
她忖度片刻,问道,“王太后没甚事吧?”
她见魏琨不应声,又道,“我不是想跟你打听什么机密,王太后晕倒也有我的责任,我就是怕陛下追究……”
魏琨把木箸一放,声音有些许低哑,“女公子若真怕陛下追究,就不会淌这趟浑水了,我要是女公子,现在立刻回舞阳。”
伏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冷哼道,“我回舞阳干什么?我敢作敢当。”
在戾帝面前她都敢说出亡长子的话,还敢直言薄朱没病,一般小女娘可没她的胆子大,若不是颍阴长公主在场,她这条小命今日就得交代在宫里。
魏琨抿唇不言。
“我得罪了王太后,就不用嫁她儿子了,有得必有失,她要真报复我,你帮一次也是帮,帮两次三次也是帮,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伏嫽她套近乎道,丝毫不觉得自己得寸进尺。
魏琨已习惯她对着自己趾高气扬,眼下她好似亲近的姿态,魏琨莫名心中烦躁。
“女公子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一小小郎官,最多女公子死后,我给女公子收尸,别的我帮不了一点。”
话不投机半句多,伏嫽听不得他的威胁,起身往出走。
“你发烧了,等我归家和阿翁阿母知会一声,阿翁会替你告假,阿母也会请铃医来为你医治。”
魏琨叫住她,“不能让君侯他们知晓。”
伏嫽皱眉道,“你难道还想瞒着阿翁阿母不成?”
再怎么说,阿翁也当他是半个儿子,况且不告诉阿翁,他还想带病上值吗?
魏琨抿唇看着她,不语。
伏嫽都想扶额了,他还真想瞒着家中两个大人,带病上值,要是传染给戾帝,他还能活命吗?
伏嫽实在怕他造反未成人先死,可想想他敢这么做,一定有不能说的缘由,就算追问,大约也不会告诉她,不如趁着这机会缓和关系,她道,“我叫阿雉给你送药来。”
魏琨脸色稍霁,叮嘱她,“请女公子回家后多备雄黄香艾,伏日莫随众游乐。”
疫病多发于水旱灾情之后,徐州大旱都没发生瘟疫,京兆风调雨顺竟然会疫病横行。
这样稀松平常的话,换做以往,伏嫽只当耳旁风过了,可她忽地想起前世京兆发生过疫病,这时伏嫽已经离开京兆远嫁齐地,是几个月以后才得知了消息,这场疫病死了很多人,多是普通百姓,没多久疫病就止住了,所以伏嫽也不清楚这病是怎么爆发的。
前世魏琨送伏嫽去的齐地,两人都没经历过这场疫病,现下与前世不同,魏琨这句话应是提醒,雄黄香艾都是驱蛇虫瘟疫的良药,现时他就已经知晓京兆会有疫病爆发。
伏嫽定定的注视着他。
魏琨并不避讳这目光,因起热,他的脸颊烧出诡异红色,他卷起衣袖,胳膊上已经冒出了几个不起眼的红疹。
伏嫽心头陡然一跳,他就去了一趟渭城,回来成这样,必然是在渭城染上的,渭城只怕已是人间炼狱,戾帝已下诏不再修建陵园,那些染病的百姓再被放回家中,一家子都要遭殃,继而整个京兆沦陷。
眼下伏嫽想到的是,她刚刚碰过他,她是不是也有染上疫病的风险?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伏嫽问道,“我现在回去,阿翁阿母不是也跟着遭殃?”
魏琨一默,竟也想不出好办法,他身上还不确定是不是疫病,若是疫病,伏嫽肯定跑不掉,她此刻再回家,家中人都会被染上。
可她要是不回去,伏叔牙和梁光君一定会杀过来,到时又瞒不住人,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被他们大人得知,伏叔牙定又按捺不住,想上奏给戾帝防疫,戾帝指定不听,到时降罪下来,自找苦头吃。
伏嫽突然又问他,“你先前请来为阿翁看病的西域铃医是不是还在京兆?”
魏琨立时起身,头晕目眩,伏嫽赶紧将人扶住,高烧下,他的呼吸都很热,“请女公子稍等,他不见钱不开诊。”
伏嫽扶着他,自然能感触到他肌肤上的热度,见他没有要自己帮取的意思,便飞快松了手。
他往角落里的破橱柜走去,这间屋子里像样的家具也只有它了,那橱内衣裳不多,底下摆着一只陶匮,魏琨蹲下打开陶匮,里头除开剩下的四百金,还有一只类虎形的金刻物,她只看了一眼,那玩意就被他用布盖住。
伏嫽暗自一凛,那物看起来太像虎符了,上一世她只在梁献卓手里见过一回虎符,她听梁献卓说过,虎符原本是两半合二为一,传到先帝手里时,先帝手中留一半,另一半若有边关战事,会赐给统帅统领三军,她阿翁就曾手持虎符出征过,凯旋后还得交付给皇帝,后来先帝日渐懒理政事,先太子临朝监政,先帝又把这半只虎符赐给了太子,随着先帝诛戮先太子,半只虎符也不见了踪迹。
伏嫽疑心自己是看错了,等他取完金,看他步履摇晃,还想扶着他,结果被他避让开。
伏嫽直咬牙,当她高兴伺候他,要不是嫌他太慢,耽误事,他死在原地她都不会看一眼。
魏琨把取来的金交给了伏嫽,又告知那西域铃医的住处,便再抵抗不住高热,倒在席上晕厥了过去。
外面已经黑透了,星辰斑点,这下回府定要挨骂,也顾不得许多,伏嫽来时坐的轺车,御奴催她归家,被她呵斥了一顿,便老老实实驾车去寻西域铃医,那铃医果然见钱眼开,伏嫽没费口舌就把人给带回了小宅。
铃医进门前先服下一枚避毒丸,伏嫽也想要,铃医张手道,“一枚避毒丸要一金来换。”
伏嫽爽快的用一百金换了一百枚避毒丸,与阿雉各自服下避毒丸,剩下的再小心装好,带回去以备不时之需。
西域铃医上前扒拉着魏琨的眼皮、嘴巴、鼻孔,连他的咯吱窝都没放过,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伏嫽听不懂的话语,这里也没个译官给她翻译,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这铃医自说自话了一阵,还好自药箱中拿出了一副药方,那药方也不是大楚的文字,伏嫽看不懂,铃医会说楚语,找她要三百金才愿意给她解释用药,她知晓这药方宝贵,可手头只有两百金,想来想去,一狠心,便解下腰间的组玉佩充做药费,这副组玉佩是她及笄时,大姊姊送她的,一副组玉佩打造下来,足足用了白玉、红玛瑙、绿松石等各色玉石,组玉佩她有好几副,但这副是她最喜欢的。
阿雉拿来竹简和刻刀,听着铃医翻译,一个字一个字的刻了下来,随后伏嫽把这药方贴身保管好,阿雉送铃医回去,顺便拿药。
一来一回,又耗费了不少时间。
阿雉煎好药端进来,和伏嫽一起扶着魏琨坐起身,魏琨人高马大,伏嫽和阿雉两个小女娘光扶他就扶的吃力,终于把人扶靠在墙上,伏嫽就赶紧喂药,那药是有些苦,魏琨薄唇紧闭,喂不进去。
伏嫽这时的耐心已经要没了,叫阿雉把他嘴掰开,阿雉胆怯的很,不敢碰他。
伏嫽叫阿雉帮她再把魏琨给扶回席上,直挺挺的躺好了,伏嫽撩起裙摆抬腿跨坐到他身上,用那一双细白若青葱的柔荑使劲掰魏琨的嘴唇。
阿雉想不到自家女公子这么虎,一时看傻眼。
伏嫽边掰边骂,“我活到如今,竟要受你这狗贼的委屈!真以为我要与你做骨肉之盟,你鄙薄我,我就不嫌弃你了吗?似你这等虎狼之辈,你和梁献卓也不遑多让。”
她想到前世遭受的苦楚,气到了极点,恨不得把他当做梁献卓狠狠抽两大耳光。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女公子,魏郎君醒了,”阿雉小声提醒她。
伏嫽才恢复一些理智,目光与魏琨幽沉沉的视线交织,她绷着一张薄粉生气的脸道,“给他喂药!”
然后一气呵成的从他身上下来,急匆匆出了房门,砰的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