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
“什么......”,他喉结微动。
她未回应他的慌张,好似此事于她而言毫无无所谓一般。多余的心情,愤怒、羞怯,她全然没有。
只留他一人,在乱。
她伸手将他推到一边,虽未直接触碰上她的任何皮肤,殷思却可感她手上水珠未干。
水汽丝丝缕缕,更如轻纱笼尘,引他暗暗忸怩不安。“你在......做什么......”,他小声道。
巫辰:“沐浴,你瞎吗。”
他疑惑她平淡的反应,自己却更红了耳根。他别过头去,捂在眼上的手臂断然不敢放下,宽大衣袖随之晃动时,碰在她身上。
“......”
他心道不妙,他与巫辰再遇后也并不相熟,她与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应是对他厌恶至极。
他却全然未知,她并非是厌恶他,只是偶尔想杀他而已。
殷思只好悄声听着她的动作,她先是拔出窗框上的刀,随后穿起了衣裳。
“你捂着眼做什么。”,她的声音未带一丝温度,语气生硬,“还有,什么是见色起意。”
——“非礼勿视。偷看女子沐浴......是弃礼义于不顾,与禽兽无异,君子端方,其行应磊落。如此,便是无耻下作......”
他僵在原地无法动弹,话未说完便觉衣领处的衣衫微动。寒光逼近,她手中的刀刃应是已搭上他的领口。
她开口,“你的废话好多。若是仍在过意不去,不如你也别穿这衣裳。”,说罢,她手腕微微用力,刀刃缓缓下滑,一寸一寸直将他的心剥开。
“好碍眼。”
殷思却忽地趋近身前刀刃。
“这不是刀鞘,这是刀刃。”,她未料到他会不顾性命地向前靠近,快速将金刀抽回。“若是找死,别弄脏我的刀。”
他却道,“我知道......抱歉。”
巫辰:“仙宁让你来的?”
“嗯。”
“你将手放下,我听不清你说话。”,她虽是这样说,实则是因他这样挡着,她看不清他的脸。
殷思放下掩面的左臂,微微垂首。
两人身旁的烛火跳跃,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很是清晰。白皙的脸颊于火光轻抚下,透出绯红。
“仙宁告诉你我是男人吗。”,巫辰直接问道。
他被灼灼暖光照得眼前发昏,看不清她的神色,更不知如何回答。
“小孩子说的话,你信了。”
殷思犹豫片刻,道:“不知为何,仙宁的话总是让人很想相信。她眼里总带着真诚,所以......她说的话总可令人心甘情愿地相信......”
巫辰眼中的仙宁,也是如此。
闲来无事时,仙宁总在她巫辰边念叨着,在巫辰未来钦天监前,她的日子过得痛苦无比。在钦天监其余侍从的眼中,仙宁只会说疯话的痴傻国师,无人信她是清醒着说出每一句话的。
仙宁也常对她说:“仙宁是怪人,阿辰也是怪人。阿辰与仙宁是‘天生一对’!”
此言对在巫辰耳中,有些可笑,却也不无道理。
她虽是如此想着,却仍嘴硬道:“我从不信命。”
“那你,可信我?”
“你有秘密,如何信得。”
殷思:“你可认得东方羽灵?世家东方氏之后,当年她父亲东方赐,曾是东宫太傅。”,而后补充道,“所以,她应是认得你兄长。在醒淑楼时,你也应听到了,是东方羽灵告知我,展家毒和你,都在缙华堂......”
他此番话透出的信息并不少,虽本就无意隐瞒,如此说却是更想引她多与他说些话。
她却道:“哦。”
他眉心微拢,“你......没有别事的想问吗?”
巫辰垂眸后,稍一思索,开口便是直击对面人的痛楚的话,“这些年,殷公子在做什么呢?许多事虽说与殷家无关,殷家也可以随时置身事外。”
“你,是在混吃等死吗。”
他仿若被重锤击中,面上神色瞬间一滞,随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苦笑,含尽无奈。而后轻声道:“当然。”
“我就是想混吃等死。当个纨绔花天酒地,委实不错。”
巫辰:“那你日后便没有机会花天酒地了。你若不想死,只能帮我。”
殷思看向她,“我从未说过不会帮你,我自是愿......”
巫辰抬眼,双眸清冷似幽潭寒波,睨人时目光仿若冰刀,叫人无端生寒。她薄唇轻启,声音冷硬如石:“不可以。”
他不解,“什么不可以?”
巫辰面上毫无表情,执起刀后以刀鞘末端抵在他的腰侧,“不可以自愿。我是在威胁你,会要你命的,你为什么不怕我。”
“我......”
他言辞恳切,认真道:“我怕......可以吗?”
她手中的刀鞘更逼近几分,扬起下巴,目光森冷,一字一顿道:“没看出来。”
殷思握上她的刀鞘,指尖微颤着,将这刀鞘所抵着的位置向上移动,直至心口。
他长睫轻颤,泪水在眸中打转,哀声道,“巫......巫大人别杀我,好不好......我求你......”
他也紧张着,不知他所露的表情是否是她愿意看的,生怕她不满意又加深厌恶。
巫辰盯着他泛红的眼眶,勉强确认,这是害怕、委屈的神情。
她道:“嗯。”
他这才松下一口气。
她忽地又开口:“我要再见一次东方羽灵。”
“......”,巫辰的话题转变过快,他仍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没能走出,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盯着她看。
她将刀鞘更向前一抵,又转着刀柄去撵他的胸口。“说话。”
“.......半月后便可见她。当今皇后为东方羽灵的亲姑母,国母寿辰与重阳节同天,多年来重阳节皆当作是帝后家宴。宴会将开在东方氏府上,东方羽灵才封官不久,此次宴会应为她亲自操持。”
他说完后又想起些什么一般,再此换作委屈带些哭腔的语气,“我都告诉你了......能不能别杀我......”
巫辰透过他眼上蒙着的层层水雾,勉强确认他是真的害怕。她心上涌入一丝难以言说怪异之感,“可以。”
“听话就不杀你。”
他快速答道:“嗯,我听话。”
巫辰歪头看他,殷思才想起自己方才那句说得太过轻松,稍一酝酿情绪后,双肩微颤着,垂下眉眼后轻声道:“我很听话的......可以不杀我了吗?”
“嗯。”
同盟应是达成,其余仍未可知。
......
月下殿前,钦天监庭院内,餐席上。
面前佳肴之中有一尾鲜鱼。殷思执着银筷,轻轻探入鱼身,再沿着鱼骨细致地分离鱼肉与刺。
巫辰抬眼去看他。
他手上动作轻缓,只是右手有些细微得发抖。
仙宁鼻尖翕动,眉梢眼角尽是按捺不住的期待:“谢谢小思,你人真好......居然未将鱼肉捣碎!阿辰帮我摘刺那阵子,我日日吃的都是鱼肉泥呢!”
他垂眼轻笑,“不客气的,宁大人。许是巫大人喜欢吃鱼肉泥才......”
“我不喜欢。”,同坐的巫辰打断他。
仙宁先是一愣,轻挽住巫辰的手,旋即朱颜绽放又忍不住对着巫辰肆意地笑着,“阿辰别生气,我并非是说你不好呀。阿辰误会我了,你和小思都一样是好人......不对,是阿辰先来的钦天监,是他和你一样好......”
“嘶,也不对......”
“宁大人是否是想说,巫大人对你很好。你也很喜欢巫大人?”,他面上噙着一抹温润浅笑。
仙宁眸光一亮,“嗯!我最喜欢阿辰了。”
“......”
巫辰听着这话,神色冷傲,仿若未闻。她自认从不懈旁人的褒扬,旁人的喜欢,更是无关紧要。
她只知,她是浑身布满尖刺的怪人,不算是好人,更不配被喜欢。
她静静地端起茶盏,送至唇边轻啜。
垂眸时,她又佯装毫不在意去看那盏茶水,眼底落寞溢出。
“阿辰,这几片茶叶,有什么可看的?”,仙宁凑到她眼前去,盯着她的眼神瞧。“我方才说很喜欢你,你害羞了吗?”
仙宁见巫辰举着杯盏的手向后缩去,反而更进一步,攥上了巫辰的衣袖。
“当啷”一声轻响,巫辰袖中藏着的金刀滑落,坠在石桌上。仙宁身形骤顿,笑容瞬间凝在脸上。
“有......有刀......”
巫辰未有过尴尬的情绪,此刻有些莫名不知所措。
许是又要遭畏惧,受人厌恶。
她搁下茶盏,正想将刀收回,然未及指尖触刀柄,对面一人已捷足先取。
殷思:“才想向巫大人借这刀来着,用刀处理起鱼刺,很是灵便。多谢。”
谁想将刀借他了,这人果真是自作多情。
“哦......吓死我了。先前就总有莫名其妙的人跑来钦天监说着要拿我的命......上次便见阿辰用刀,我还以为......还以为阿辰也是来杀我的呢。”
“......”
巫辰沉着脸,未有一语,她懒得解释这事。
在钦天监的这些时日,她确是常于深夜用这金刀杀人,却从未想过杀如此天真亲切的人。
“巫大人是来保护宁大人的。况且,巫大人的调令文书已经多次的御前官员审批,她的身份,不会有误。”
言毕,殷思手中的金刀脱鞘而出,他低垂着眼眸,指尖沿着锋利的刀身游走。
巫辰冷声道:“刀,还我。”
他是头回摸上她的刀,当然舍不得还她。
他竟不听话了,想杀他的念头萌生。
巫辰伸手要夺刀,可与他目光对上,却见他睫羽轻颤,眼底带些哀戚。他可怜兮兮地喃喃祈求:“......我不会碰脏你的刀,巫大人放心便是。”
仙宁面露不忍,可她再是不敢随意拉拽巫辰了,只噘着嘴去戳了戳她的手臂,“阿辰......你借给小思用用罢,你瞧他手指都被鱼刺刺破了......可、可我真的很想吃这鱼,怪不好......”
巫辰打断道:“用完还我。”
他温柔一笑,可融席间滞涩气氛。
未几,隔阂消散,笑语再起,其乐也融融。
......
仙宁腮边着沾饭粒,夹起一块糕点,尚未入口,却歪头眨眼,“话说,阿辰你多大年纪呢?”
“二十一。”
仙宁忽闪双眸,“哦,我竟长你一点点呢。可你看着可不像二十几岁......”
殷思问道:“那宁大人觉得,巫大人看着像多大年纪呢?”
“嗯......阿辰整日满脸深沉的,话也少,显老显老......要我看,应是三十有余呢!”,仙宁答得倒是实在。
殷思眉梢轻扬,轻笑间眼底抹开笑意,引人注目。
巫辰冷冷道:“无聊。”
相处间,殷思总在频频打趣着,在她看来,难听的话最易借仙宁之口说出,他定有些什么低级趣味。
他出言或是动作冒犯过后,又常以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揭过这事。
她对此厌烦至极,却总也期待着看他眸中盈泪。她只觉得,他的情绪很丰富,是她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
她也很好奇,为何他常笑颜喊泪,泪中却又带些喜色。
巫辰破天荒地开口,“你看他,像多大年纪。”,她说着,目光扫过桌对面的殷思。
“小思嘛......十六七?有吗?”,仙宁认真答着。
“哈......我看着竟是这么年轻吗?”,他被夸年轻,自是开心的。
仙宁仔细斟酌半刻,却道:“那倒不是,只是你看着比较弱不禁风而已。他们都说年长的男子,应是看起来沉稳厉害的,小思说的话常是浅显易懂,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不像是宫里人常说些绕口的怪话......”
巫辰垂首,唇角微动,却被仙宁捕捉道:“嗯?阿辰笑什么?才说到年长的男子,阿辰是喜欢年长的男子吗?是吗?小思这种瞧着年轻的,你不喜欢吗?”
“......”
巫辰朱唇紧闭,沉默无言。
他却忽地接话发问:“......你不喜欢吗?”
巫辰冷撇他一眼,更不想与他多言。
他面容笼上一层浓浓失意,唇角微垂,不自觉得碰向下颌。他只想着或许蓄些胡茬能否显得成熟些,才好引她在意。
仙宁却是突然间反应过来,“小思你问了半天。我猜对没有?你多大年纪呢?”
“二十四......”
仙宁:“哦,那你们两个还真是小朋友呢,我前两月刚过完二十六岁生辰的!”
“......”
巫辰蹙眉不解,仙宁的年纪看起来是仅有十四五岁,往大想也不过十八九。
“大人莫不是记错了?”,殷思试探着问道。
仙宁:“怎么会呢?我多大年纪我当然清楚了!观里的道长们也都知道呢,绝不会有错。诶......说了老半天,饭都凉了,还怪冷的!”
在旁的侍女此时询问,“大人冷了吗?前些日子圣上差人送来的‘暮霭意’,说是最适寒秋饮下,可要拿来暖暖身子?”
“倒是有些不舍得喝呢......陛下待我极好的,我却没什么东西可赠他的。”,仙宁纠结许久,却还是命侍女端上了那酒。
殷思试探问道,“宁大人为什么很喜欢陛下呢?”
仙宁答道:“他送我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呢,还封我做大官!而且陛下很是亲切的!”
“那仙宁的姓氏,是什么呢?”
仙宁稍稍皱眉,“姓氏?没听过……仙宁没有姓的!”
“大人是从小,便叫仙宁吗?”
仙宁道:“嗯......自然是一直叫仙宁的。况且,人之姓名乃身外之物,绝非天定,皆是无用的,无需看清的!”
侍女从旁斟酒。“大人,过些日子咱们要到东方府重阳宴去,可需做些什么准备?”
“啊?宴会啊,我才不去。”,仙宁满脸抗拒,似是极为不喜。
那侍女道:“大人不去吗?朝中官员都应参加的。”
“不去不去不去!我最是不喜人多的地方了......人一多讨厌我的人便多起来了。”
侍女凌云恭敬道:“可大人若是不去,陛下会不会怪罪呢?”
“啊?我看看......”,说罢,仙宁拿起盘中一个团子,置地上粘了些沙土,拾起来后拍了又拍,而后仔细瞧着上面沾染的点点细沙组成的图案。“无事!陛下不会怪罪我的,不去咯!”
凌云仍想继续去劝,却被殷思阻止。
片刻无人讲话,仙宁又觉出些尴尬,率先开口。
“你们知道吗?从前在观里的时候,每每参拜祭神时,他们都喝不过我呢!”,说罢便将杯中烈酒一气饮下。“可谓是千杯不......”,话未说完,身体却向前扑,前额直朝石桌磕去。
巫辰快速出手,稳稳托住仙宁前倾的额头,扶着她的双肩助她斜靠于桌边。巫辰抢回他手中的金刀,又欲试探,欲向着仙宁微颤的长睫刺去。
她皓腕一转,短刀如电般掣出。
他却毫无惧色地伸出手掌,硬生生握住那锋锐刀刃。
鲜血顺着刀刃蜿蜒而下,滴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