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离从始至终坐在福宁殿内的鹿角交椅上,熟稔且稀松的将影儿的所有表现收入眼内,交椅在床榻东侧稍远之处。
这间屋子,谁又敢刻意打量呢?故翟离那健硕修长的身形是随意懒散的搭在椅子上。
他很满意影儿的反应,从紧张到惊愕再到平静的不带一丝痛苦的离去。
对那从最初的入体的药丸开始,到苦药,再到芍药花水,直至血丸和今日那碗盏药。现在影儿明显变了,只剩将最后血丸服满一个月,那药在体内便彻底定了。
“可如你意?”圣上沙哑中仍带威严的诘问指向翟离。
“你比你父亲隐忍。”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猛咳。
翟离步履如风地行至榻前,把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分寸,只稍稍拱手后便正视着圣上。
圣上身着明黄色寝衣歪靠着,消瘦许多,全然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威严庄重,“太子不冤,你也不冤吧。”说完便冷眼不含温度的睨着他,波澜不惊的眼里尽是对人心不古的看透。
翟离坦诚一挑眉,事已至此,还需何言?
“圣上宽心,这盛世必将绵延下去。”说罢挺直了脊背,气定神闲地坦然回视着圣上。
二人对视的双眸中尽是暗流,一阵轻咳打破这纠连的气氛后,圣上颔首抽回视线低头抿了唇,随即吐出浊气摊开手掌,小太监会意立马奉上明黄丝绸手巾。
圣上掩唇半晌,“肱股之臣,是你该做的。”说完那看向翟离的眼神中撤出些王者的气势,涌现了一位父亲为自己骨血留下顾命大臣的希冀。
没得选,只能是赵琛。可他,太过温润。
这局大棋最后一子落定时,棋局内外的众人是各自心思。
被吃透的隋府犹如密网中的游鱼一般,已经再无可挣扎。
这几日的毫无消息让邵夫人心内渐凉,她明白错过了的时机不可能还有回旋余地,故而她接受命运安排后尽可能的遣散了些府婢。
而少安则是犹如热锅蚂蚁一般,先是焦急催促江子良的安排有无落地,同时又派人去将之前派去边境之人找回来。而后又是慌不择路的与往日较好的世家子弟们递出望切帮扶之意。
鱼游浅溪遭虾戏,同朝为官者何人不知隋府大树将倾,不但无人愿意相帮,还有几位大臣在树倒之时狠踩两脚来表明立场。
倒是众人心内皆是疑惑,怎么那嫁入左相府的隋影儿会是安静的出奇。
影儿自然是安静的,因为所有去找她的人都被狠心拦在了翟府之外。不管是谁。
最先传来的是隋府满门抄斩的旨意。
本就是顶罪的,自然要闹大做足了才是,故而先是望不见尾的禁军围住整个隋府,清点人员后大开府门,将一众人等戴上手铐脚镣,一条沉的无法挪动的锁链将所有人串了起来。
站在最前面的是难掩失落的隋少安,而后是已经如释重负的邵夫人。
隋府本就没几个主子,不过是仆从多而已,谁能想到明明已经遣散了,却还是一个不落的被抓了回来,来为这场惨剧添砖加瓦。
往后排开的均是府内丫鬟小厮,各个哭天抢地的被拖着往前走,从天明走至掌灯,整个隋府众人才拖着早已血肉模糊的双脚被关进地牢内,隔日问斩。
隋少安和邵夫人所关之处相隔较远,对不上话,相比地牢内此起彼伏的谩骂和痛苦之声,他们二人静的不曾多言一句。
巧的是二人心中惦念的都是隋影儿,邵夫人感叹往后隋家只剩了影儿,而少安则悔极,当初不曾听从影儿的劝说。
在屋里待了两日的影儿丝毫不知整个京城内贴满了隋府抄斩的告示。
斩人那日万人空巷,鲜血顺着断头台的血槽一路往下流进盛血的铜缸之中,换了满满三缸,整整两个时辰才砍完所有人。
一百多颗头颅杂乱无章的堆在草席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运送尸体的推车见头不见尾的将人拉至郊野乱葬岗,少安和邵夫人的尸骨也在其中被随意丢弃。
乱糟糟。
瞧得见头瞧不见身。
这场惨案的始作俑者如今是又一步登高,受着万人敬仰,威风无比。
翟离步履悠闲的信步踏入桐芜院中,他的影儿这两日乖巧至极,若他在,她便乖顺的跟在他身侧,若他不在,她便在院中自己找些事做等他回来。
“过会儿还要出去一趟,来陪你用个午膳,”翟离悠闲地立于门框边,闲适看着靠在美人榻上的影儿。
她慵懒的揉着怀里的兔子,抬起似睡非醒的水眸对着翟离甜腻一笑。
翟离心情极好,除了他,她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只是还有一个无关轻重的楚阳,待时机成熟杀了便是。
翟离前脚刚踏出翟府去安排礼部相应事宜,后脚因时机未到而保住性命的楚阳便登了门。
终于安排好诸多事务的楚阳来不及回郡主府就策马狂奔而来。
待到翟府门前马蹄还未停稳她便飞身而下,直直往里冲去,门口小厮拦不住也不敢拦,可内院那帮侍卫和暗卫可不管这个。
“让开。”
楚阳颇有些底气的喊了一句,眼里面上是不耐和着急。
十多位人高马大,万夫莫敌的侍卫将楚阳牢牢围了起来。
她实在着急赶来,哪里想得到翟府居然会有人拦她。
她气的有些微抖,“我说了,让开。”这一句里警告的意味便浓了许多,话也冷了不少。
“郡主请回,夫人近日都不会出府也不会见客。”连决跟着翟离出了府,留了连升在内院护着。
连升哪里有连决那察言观色和处事圆滑的劲儿,面无表情的手扶着刀冷眼看着楚阳。
“怎么,若我非要进呢?你敢如何?”楚阳哪里是示弱的性子,遇强则强,回看过去的眼里同样含着冰刀。
“那只能请郡主出去了,不过郡主身为女子,不知被几个大男人抗出府这心里可受得了。”连升手都抬起来了,就看楚阳作何反应。
楚阳定眼瞧着他,半晌后忽的一笑缓步往连升面前走去,眼眉一弯,牵出一抹笑道:“你叫什么来着?不劳你们费心,既然如此我便不进去了,但我有话要传给影儿,让她的侍婢出来。”
楚阳露出不少亲和可人来,对着他们眨眼甜甜一笑,这倒是难住了这一大帮人。
几人有些面面相觑都拿眼瞄着连升,连升见楚阳如此也有些无措,躲开视线摸了摸鼻子,回头对着一名暗卫点了头。
暗卫领命而去时楚阳看连升的视线都没收回来,就这么带着些期待的看着他。
这谁不发毛,反正连升发毛了。
“郡主,正堂稍作歇息,侍婢很快便来。”连升拿眼盯着楚阳脚尖,见她转身往正堂而去方浅浅舒出一口气。
女人果真不好招惹。
转了身的楚阳卸下面上的笑意,藏在后面的冰冷便浮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行至正堂,坐下迂缓的喝着茶。
只加了一次水,便听见脚步声。
晚灵步调略显匆忙的踏进了正堂,对着楚阳行过礼后还在喘着息。
楚阳掠过她瞧身后再无别人时,才定眼冷观她道:“你就是她的侍婢?单儿呢?”
楚阳的审视很明显,晚灵避无可避,深吸气后抚平音调,“单儿被主子派了出去,不在府内,主子随身侍婢共有三人,奴婢晚灵还有一名唤水央。”
“抬起头来。”清冷的语调配上谛视的眼神让楚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晚灵领命抬头却因恭敬并未抬眼,只跪着等她的吩咐。
楚阳按下扶手起身蹲在了晚灵面前,晚灵一顿,微蹙了眉身子还没来得及后缩便听,“你会功夫,对吧?那个叫水央的应该也会吧?你们是翟离的人。”
晚灵心下一顿,未做回应。
“我无话说与你,你回吧。”说完楚阳抬脚便离开了翟府,策马而去。
留下不明所以的晚灵愣着,心下叹气,可是哪里说的不对?不过运了些气而已,如何看出来的?
黄昏时分翟离还未回来,踏着夕阳而来的是手拿圣旨的楚阳。
她走后直接进了宫,让圣上传了翟离,并千万叮嘱多拖他些时间,自己则当着圣上的面拿了卷未写一字的圣旨匆匆而去。
这是随便拿的?
圣上望着楚阳的背影摇着头叹气,这丫头实在是被自己惯得无法无天,思及此硬撑起身吩咐去传翟离,并亲自朱笔写了给楚阳的圣旨。
夕阳的光辉从楚阳身后布散开来,晃得门前跪地接旨的连升睁不开眼。
楚阳只拿着圣旨在连升面前打晃了一圈,便以尔等不配领旨为由收了圣旨大步往桐芜院而去。
几个身形宽阔的男人眼瞧楚阳进了垂花门,在连升示意下,一部分潜了进去,另派一人去知会翟离。
影儿正蹲在晚照亭边数着菊花瓣,就听见楚阳带着颤意的呼唤,“影儿。”
她一顿,无意间扯下一片细长的菊瓣,轻声埋怨了一句才抬起一双如鹿眼般纯真的眼眸。
额下两弯新月轻轻抬了抬,红润的唇瓣只微张了些,却未吐字,略带陌生的看着眼前的人。
影儿不解中带着疏离的样子一下就刺了楚阳的眼,她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楚阳深蹙起眉,极具探究的目光攫住影儿,仿佛试图判别这人究竟是不是她。
影儿看楚阳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靠近,脑中思索着来者何人,突然闪过少时二人擅闯冷宫被抓时的一幕。随后便是接二连三的画面涌现出来。
“楚阳?”说罢唇瓣往上一翘,眼里的陌生被欣喜和愉悦换了下去,影儿丢下花瓣,小跑过去抬手便抱住了她。
楚阳如同冷风倒灌一般吸不上气,心里猛跳了两下,突觉腕间被握,随后便是脚步不可控的被影儿拽着往屋里带,耳边还传来影儿笑嘻嘻的声音,“我给你看看我新绣的翠竹,你快些。”
楚阳视线从她手上挪至脚下,“你鞋袜呢?”
影儿步履未停,只浅浅回首一笑,“我向来不穿的啊。”
奔进屋内后影儿如小兔般蹦着跳着,先把楚阳按到圆凳上,接着去取来她的绣品,摆了摆让楚阳瞧。
影儿手肘撑在圆桌上,一张小脸搁在一双柔荑之中,晃着后腰扭来扭去的问她绣的如何。
楚阳蹙起的弯眉拧的越发紧,抿直的唇用着些力,她看了眼绣布,又眼色极其复杂的看向影儿,瞧她仍是一副无辜无害的模样歪了歪头眼里露了些询问。
“翟离给你吃血丸了,是不是。”楚阳语调里的平静是她在努力压制的结果,影儿的表现太过反常,她的行为神色是稚嫩,如孩童般的稚嫩。
影儿听见翟离二字,忙支起身子,“你可见过他?在哪里?何时见得?”说完便将圆凳推得离楚阳更近些,坐下期待的看着她。
楚阳只觉喉间被自己压得有些微疼,“我知道你那日进宫了,这两日忙着侍疾,现在父皇景况略好些我便抓紧出来看你,我很担心。”
影儿听她答非所问有些不满,半眯了眸拉长音调重复道:“你见过翟离?在哪儿?”
楚阳心里鼓声雷动,探究道:“隋府...”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冰冻三尺的语调打断,“郡主过于挂念左相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