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到了七夕,这一日是谭家老太太过寿。她的一个儿子谭知义任国子监祭酒时,对计晨非常赏识,两家一直走动不绝。本来董素娥是要去,但她偏巧害胸疼,已在床上躺了一天。
柳乐去服侍,董素娥强坐起来,哼哼了几声说:“老毛病了,不碍事,有你大嫂就行,你和晴儿去吧。她老人家只喜欢你们年轻孩子,要不我老早领你去拜见了。这回若不是实在动弹不了——前两天不该出门,伤了气,只好你代晨儿去磕个头,也替我赔个礼。”
柳乐答应了,出来准备。计晴劝她还穿那条绿裙:“二嫂你穿它真好看,今日才是你露脸的时候呢。”
柳乐执意不肯,非但如此,连原先一条绿绸裙也不愿上身;因是给长辈贺寿,就穿了那件金枝绿叶蓝缎裙子,倒也清丽典雅。计晴瞧了便无话说,仍穿新买的樱桃色纱裙,只换了件荷叶绿衫子,更显出几分娇媚。她悄悄对柳乐道:“他们家好玩的。不是正好七夕么,往年在他们家吃完席,女客都不走,姑娘们下午在园子里玩,投壶斗草那些,晚上才最有趣,还要拜织女。”
柳乐到底比计晴大不了多少,仍是爱玩的时候,闻言觉得有趣,又担心董素娥的病,说:“母亲要不要紧,不然我先回来。”
“不要紧,你要是丢我一个人在那儿,娘更不放心了。以前都是她和爹先回家,哥哥总要陪他老师还有那些同门谈半日话,晚上伴我一道回。如今娘在家好生休息,你也不用和人应酬,咱两个好好玩一日,回头讲给哥哥听,他肯定羡慕。”
计晴如此说,柳乐也就安下心。出嫁前的两年,她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嫁来后,陪董素娥拜过几次客,无非是太太奶奶们坐在屋里说话,虽不致十分拘谨,却实在没意思,因此她早就盼着能和年轻姑娘们畅快玩一回。
谭家老太太身体硬朗,喜欢说笑,还时常进宫陪太皇太后叙话;她两个儿子都在京里做官,二儿子又有很多学生,因此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宴会热闹非常。
柳乐和计晴进屋磕了头,老太太忙招呼她们在身边坐下,向柳乐看了又看,点头说:“计晨那孩子该打,真沉得住气,把个宝贝媳妇藏这么严实。”又对计晴笑道,“如意了吧,得了这么个好嫂子?”计晴抿着嘴只管笑。老太太又问计晨何时回来,说了一阵才放走,要她们“去小园子里耍耍。”
因亲友众多,谭家设了流水席,孙辈几人并媳妇们分别陪男女宾客宴饮。席上的果菜十分精美,但究竟谁也不认真为吃饭才来,柳乐二人不过略坐一坐应个景,便下席更衣盥手,往花园去逛。
这花园实在不算小,湖石花木、亭台轩榭,好不清雅。计晴悄悄告诉柳乐京里出名的几处花园:“这也是一个,还有先皇题的字。”
柳乐左看看右瞧瞧,不禁想要是家里也有一间大园子,爹娘该多喜欢。
“盖这样的园子要不少钱吧。”她问。
“咱们家可别想,娘不答应。”计晴拧着眉说,“一没有这么大的地方;二来搬这些山石,还有盖亭子可费钱。大概要……一万两吧。”她信口说道。
“一万两。”柳乐叹一声,可是心里已着起了一小团火苗。别家的园子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只要有本事,自然能设法把日子过好,她暗自琢磨。
“你要是喜欢,告诉二哥,他一说准成。”计晴轻轻一推柳乐。“几块石头、几盆花能值多少,主要还是缺这一片地方。眼看二哥要发达了,他肯定愿意让你住在有大花园的房子里,咱们把隔壁屋子买下来不就有了。我就要间小屋,前头种白牡丹,再搭个秋千架,等我回来住上一半日便知足了。”
“从哪回来?”谭家一位姑娘谭若金忽地从山子后往外一跳,抓住计晴,“好不害臊,让我听听,到底是从哪儿回来。”
计晴没提防说错了话,脸羞得红布似的。“少胡说,我们在这儿羡慕你家园子呢。”
“不用羡慕,你想天天住也行。”谭若金拖着腔,意味深长道。
“今天客人真多。”计晴把话岔开。
“谢五姑娘也来了。”
“在哪儿?”计晴立即四望。
柳乐仿佛看见池塘边有个红艳艳的身影一闪——她总觉得谢五姑娘穿红。
“早走了,她没停留。”谭若金说,“不过她姐姐在,就是都御史夫人,待会儿她可能过来。”
“哦。”计晴干干应了一声。但柳乐立即忘了见不着谢五姑娘的遗憾,巴望着见一见谢家昔日的二姑娘。
她早就从计晴口里听说了谢家二姑娘的故事:太后的侄女,曾与晋王爷定过婚约,婚约取消后,谢二姑娘作为续弦嫁给了都察院御史黄通——虽然计晴眼里黄御史已经算是半个老头子,其实他只三十多岁,是都中最年轻的三品官员,一般人都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
柳乐并非在意这些。她一是仰慕谢姑娘的美貌和才华,二是因为谢姑娘只比她早成亲几个月,而且……反正她觉得两人会谈得来。
谭若金说不了几句话就急着走,“我母亲叫我。你们千万待到晚上,那时候咱们好好玩。”她嘱咐道。
谭家老太太有个得意的孙媳妇,叫做杨敏,性子非常活泼、善戏谑。谭家设宴待客时,她总是陪姑娘和年轻奶奶们谈天。姑娘们无论自己爱不爱说笑,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柳乐和计晴把整个园子转完一遍,就见杨敏伴着一位身形苗条的女郎进来花园。
“那个就是谢二姑娘?”柳乐瞧了一眼,几乎有些失望。细看去,谢二姑娘长得的确美,远山眉,寒波目,脸上有几分谢五姑娘的影子——可非得细看才行。这时她穿一身藕荷色的对襟衫,软黄裙子,温温柔柔的颜色,但是一点儿都不起眼。
杨敏和她在一只亭子里坐下,柳乐等人都上去招呼问好。
柳乐是初见,杨敏为她们介绍了。不知为何,柳乐觉得很难称她谢夫人,便唤了一声:“谢姐姐。”
谢家姑娘眼睛里笑了一下:“柳妹妹。”
与众人问候毕,谢二姑娘重新坐下,向柳乐望一眼,不动声色向旁边让了让。坐在那儿成了件再寻常不过、又令人喜悦的事,柳乐去坐了,隐隐感到羞涩、得意。
她突然看明白了谢二姑娘的美: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美不美,却在意自己是不是“好”,并好强地希望别人注意到,又轻视瞧不出的人。纵然心中含着忧伤,那一瞬间如阳光刺破雾霭,她的眼睛分明地说:“我见你就像见到二月的青草地一般欢喜,我知你亦然。”
柳乐亦然。
叙了几句闲话,谢二姑娘对杨敏道:“今天你们是忙上加忙,不用陪我,我愿意自己坐一会儿。”
杨敏也不多客套,起身说:“我知道,连你要走时也不必来说,和以前一样,不论规矩。”
姑娘们各自找相熟的玩伴去了,亭中只剩谢二姑娘和柳乐两个人。谢二慢慢捧起茶杯,呷一口说:“我小时候常来玩,就在这个园子。”
“我还是第一次来。”
“那你是愿意去转转吧,我不该拉你陪我。”谢二姑娘抱歉地说。
“我倒是转过了,不过姐姐先安静歇歇,我再去那边瞧瞧去,等下再来。”柳乐恐怕刚才是会错了她的意思,急忙就要站起身。
谢二姑娘拉住她,“你要是不着急去玩,先陪我说说话,其实我不愿一个人,又不想好多人,两个人就正好。”
柳乐便又坐下,谢二姑娘看着她,郑重道:“你肯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除了很近的亲友,女子闺名一般不示于外人,无论男女。谢二姑娘和她才是初见,这个要求很奇怪,但柳乐只觉得快活。“有什么不肯?”她笑了,“我单名一个乐字。”
“月亮的月?”
“不是,乐曲的乐。”
“呀,柳乐,更好了。”谢二姑娘不知为何很高兴,又打量了柳乐几眼,“你一定是春天生的吧。”
“倒不算,我是四月初的生日,到孟夏了。”
“真巧,我也是生在四月初。”谢二姑娘的笑声如珠子般圆柔动听,“‘孟夏之月……其音徵。’我叫谢音徵,读‘筝’音是为好听。你瞧,咱们生日很近,名字的意思也近。”
柳乐猜测谢二姑娘比自己大不了许多,她看起来也的确非常年轻,几乎还像个待字的少女,可她身上又有一种自信、沉静、高雅不凡的态度,不光在少女中少见——柳乐知道,自己也是远远不能企及。柳乐不由非常羡慕谢音徵,听见说两人名字、生日相近的话,高兴得双目闪亮:“真的!”
但她马上又变得谦虚了,说道:“姐姐正该叫这样的名字,可我对音律一窍不通,不懂乐器,不敢和姐姐比。”
“谁还敢说自己懂,没事的时候拨弄几下罢了。那也是先前,如今这一年我都没碰过它们了。”
“为何?”柳乐不解。
“家夫不喜乐器,家里也没人有耐烦听。”
“怎会不喜欢,一定是衙门里公务冗繁,难得闲情。像我,虽有闲情,可惜不会,只要不让我自己拨弄,我可喜欢了,就少姐姐这么个人奏给我听。”
“是吗,那改日我一定要献个丑。”谢音徵笑过几声,又摇摇头,“他们真的不喜欢。封嬷嬷说——封嬷嬷是拙夫家中的一位嬷嬷,她说:‘老爷刚正,自小就不爱这些靡靡之音。’”她学着嬷嬷严厉、尖刻的语调,像是为打趣逗乐,眼中却露出无可奈何的愁闷之色。
柳乐亦有切身体会:哪怕再说不委屈,在夫家毕竟不能如在自己家里那样随心所欲。好在计晨和她算是志趣相投心意相通,即便有不投不通之处,她相信计晨也能够容让她,却不知谢音徵的夫婿——明明年龄更大,该更懂得为他人考虑——如何这样不体谅?
她仍是笑着说:“知音如不赏,自己弹给自己听也好啊。”
“哪里论得上知音不赏,本来就是自娱而已。”谢音徵伤感地摇摇头,“可是有一次,我听到别人弹,唉,那才真是琴音。从此后连自娱都难了。我总是想,我白白学了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呢?”
“怎是白白学?且不说那些有幸听到的人,人人都夸姐姐琴好。姐姐学了这个,等回娘家时,和家中的姐妹们一起奏曲,不也是热闹有趣么?”
谢音徵冷冷淡淡地说一句:“我不和娘家人来往,不会回去。”
柳乐一愣。她自己与娘家亲近,又想谢家姑娘都是才貌兼备,必然自小在一处切磋,相互的感情可能较寻常姐妹更为深厚,故很自然地便想到这个话。怎知聪敏、稳重、亲切的谢音徵提起娘家,竟是如此不客气。
谢音徵又说:“他们不过给了我一个名字。我与谢家的关系,大概就只剩这么一些了。”
猜测别人的私事很不礼貌,更不应当再多问,柳乐正想岔开话,谢音徵又扭头对她笑起来,道歉说:“今日我很高兴,怎么总对你说那些扫兴的事,实在不该。我刚才的意思不是弹琴不好,我喜欢琴,弹琴也是下过苦功的。——你摸摸。”她伸出左手给柳乐。
柳乐轻轻抓住这只纤长的手,它比看起来要更有劲。她摸到谢音徵指腹上的薄茧,钦佩道:“谢姐姐果然是真功夫。”
谢音徵笑道:“现在薄了些,先前还要更厚。”她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用力把五根手指张开,“从小我就学各种乐器,别人都夸我,我心里也不是不高兴。不过,就我自己来说,若只为高兴,我宁可去做旁的事。——若能由我,我愿意有事业可作。不是说那种轰轰烈烈、能传世的大事业,不拘是什么,只要是一桩真正的事情。音乐能打动人,但我那样的不行,琴也好箫也好,由我弹奏,只是给大家提供些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封嬷嬷说得不好听,但也有点儿对,是‘靡靡之音’。我想做能为人带来益处的事——哪怕只是一两个人。”
柳乐看着谢音徵把手指收紧成拳,豁然开朗地想:世上没有弱而美的事物,原来一样东西美,它一定有力。
她对谢音徵的敬爱又增一层。
“你恐怕在想我是说大话吧?”谢音徵突然问,带着一种调皮的神气看着柳乐。
“没有。我正想向姐姐请教……”
“没什么可请教的,我确实是说大话。”谢音徵计谋得逞般笑起来,引得柳乐也一齐笑了。
两个人笑了半日方住,谢音徵说:“好了,现在你又欢喜了。你该欢欢喜喜的,我一看见你就想,这个妹妹笑起来才美呢。”
柳乐害羞地垂下头,暗想:她指的不是谈话中,是一看见我,她看出什么了?我看她心中含忧,莫非她看我也是如此?
谢音徵又说:“前头我说那大话——做姑娘时,我确实是那般想的,不过自从……我就发现只是些空想。”她踌躇了一小阵,很快便坚定地说下去,“在我虽是空想,但我说的那些事,不单指我去做——不管谁做到了,我都高兴。今日我这么高兴,便是因为一位朋友,先前他也常来这儿。本来他……本来他什么也做不了,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施展。他那样一个人,若自己知道,或许恨不得干脆死了也罢。想起来,我便为他难受。可如今——我把死字说得太轻易,还是活着好,如今,他又可以做许多的事,因此我高兴。”
她飞快地垂下眼睛,柳乐只看见她眼中星星也似亮晶晶的一闪,忽然醒悟:她是在说晋王爷。
可惜那位王爷根本配不上她,一百个配不上。
对待友人,她纯粹、真挚、一心一意,使人动容,可偏是这样一位朋友,又令人替她不值。
为这个不值,柳乐险些要掉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