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巳皇后伴驾,宫禁中流言蜚语便甚嚣尘上,天子昔日重新的嫔御隐有失势之迹,而椒房蒙受前所未有的恩宠后,萦绕于诸宫心中的唯有不安。
长乐宫中已新涂椒兰香泥,东阙铜雀于晨光中振翅,高昂欲飞。王昉之踏下青幄辇时,瞥见宫道两侧的合欢树业已抽出新芽,东都的春天来得这样悄无声息。
椒房殿檐角挂着一对金铃,是去岁楼兰进贡,起风时能辨五音。王昉之侧目观时,金铃果然发出清越羽调,惊起一对衔泥玄燕。
她笑了笑:“玄鸟衔春,倒是个好兆头。”
“女公子请。”引路的黄门令恭敬一揖。
在皇后勉强能够信任的人中,最熟悉《周官》《月令》的唯有王昉之。亲蚕礼事无巨细,尽数交由祝官难免会令刘晏辞疑心她的态度。更何况宫中多的是要看她笑话的人,所以唯有事事躬亲才能放心。
皇后临窗描摹采桑妇,她以前未学过丹青,经宫中画师教习过一阵,倒也有模有样。朱笔悬于素绢上久久未落,闻珠帘响动,她侧身顾去,腕间金钏撞在青玉砚上,溅出几点墨痕染。
皇后见她进来,弃了笔,喜滋滋迎她入内,指着画中采桑妇手持竹筐,道:“太常卜筮庚辰日有青龙衔桑,当是吉兆。昨日,少府急急呈来桑篮,可我心下亦是迷茫一片,不知可否尽数托付太常。何况朝中老臣上疏,说亲蚕礼当由李夫人代行。”
太常早已备齐三十枚待选的蚕种,由掖庭送至椒房殿。
“《礼》称天子亲耕南郊,后亲蚕北郊,阴阳相济,以劝天下。”闻言,王昉之上前细观画作后,轻轻提起一旁的桑篮,“《汉官旧仪》称‘皇后躬桑于苑中’,自陛下登基,首启蚕宫于上林苑,殿下当曲植籧筐,岂可尽委下吏?”
亲蚕礼不仅是皇家对躬耕的期盼,亦是皇后稳固地位之在。
皇后若能领内外命妇于上林苑亲事蚕桑,才是真正成为长乐宫主人的开始。她与王昉之虽曾见兵戈,但此事关乎权重,必先放下龃龉。
她甩开翟衣广袖,扶着王昉之落座:“近日我亦研习了《汉官旧仪》,所谓左手持筐,右手摘三叶。”
“柘烟熏室,蚕病不生。若殿下实在担忧,不如明日躬亲蚕室、一一看顾。”
话未说完,忽闻殿外黄门急奏:“执金吾郎将有要事禀。”
王昉之退至屏风后,见皇后蛾眉微蹙,只片刻便看见王盛走进来,他腰间新佩了错金镶玉带钩,悬着的银香球叮当乱响,倒是仗着天恩逾制得很。
她不动声,面上浮起一丝冷笑。
此人是皇后嫡兄。
他生得肥硕,挤开十二鲛绡帷帐,不情不愿向皇后见礼后,自顾自坐在下首,“上林苑三百顷猎场,合该扩院围猎,怎划给一帮酸儒做桑田?”
皇后见他这等模样,不掩烦躁,金护甲"当啷"击在青玉案上,“此为圣意!郎将此言将陛下置于何处?”
王盛闻言冷笑:“你如今金贵了,对我不称兄长反称郎将,是不是也要学着那等老匹夫在朝中耻我‘上林苑为世祖试剑之地,不可轻动?”
他肿胀的手指在蚕宫舆图上戳出一个凹痕,皇后恨不得尽早命人将他丢出去,却不得不温声宽慰:“兄长何出此言,你我兄妹一体,自当同心戮力。只是宫中诸如李夫人等,不受掖庭辖制,又对这椒房殿虎视眈眈。万望兄长勉励加官进爵,为小妹添一番助力。”
上林苑近护城灞水,有支流湍湍。王盛此前盯上苑西一块地,打着皇后的名头,强行征用民夫私绘舆图。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御史的折子早已垒如山高,不过是刘晏辞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若闹大了,难免他自己也在未央宫下不了台,可隐而不发,终究会成一根倒钩利刺。
听皇后语气松软,王盛便不再发难,献宝一般抖落一份田契,这才是此行真正目的。
皇后目眦欲裂。她这位好兄长,执金吾的位置尚未坐热,便敢受贿赂!方才兄妹一体的那句话倒像个沉重的巴掌,狠狠回击在她脸上。
“何处来的?”
“自然是毕圭苑龟兹人所赠,为兄就是为此事来找你。”王盛不免得意洋洋,“龟兹人手中有一匹雪白麋鹿,若能投入上林苑西,引陛下游猎,便是天大的祥瑞。当然,那龟兹人说了,就算此事不成,此田契亦归我所有。如何?”
王昉之已听不下去这番蠢话,拾起一枚朱砂簪向外掷去,恰巧中了王盛额角,听他“哎呦”一声。
“郎将若不识殿下苦心,倒不如回南郊巷去。”
王盛四下寻找,本要越过屏风,却被内里猛然刺出的剑锋截住。椒房殿亦配礼器,若无此剑,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准备抄起青铜灯台砸破他的脑袋。
他一声惨叫,向后仰倒,磕出个大包,“悍婢!”
“若郎将出言不逊,恐怕连南郊巷也回不去了,只能与项城王作伴。”
待皇后介绍是司空府的女公子,王盛才生出后怕。皇权之外,世家平起平坐,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女公子的真容,他犹记得被司空府侍从暴打后的恐惧。
“女公子赎罪,女公子赎罪,小人愿献夜明珠请罪。”
见他当真从怀中一斛宝珠来,两人不免失笑。
经皇后之手,王昉之要去了田契与于阗珠,用挑烛花的小金拨刮了刮,又取出一枚狠狠砸向墙壁。
龟兹燧石色赤,夜可视物。可那枚珠子破碎后露出赭色陶胎,一身光泽只在墙上留下粼粼细粉。
王昉之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贯下,拿灯台烧了田契,一股刺鼻青烟涌上:“陈郡谢氏?居然是司徒府所有。可惜世家田契多用生绢,可不会用这粗劣的黄麻布。”
他一张肥脸涨如紫茄,来不及叩首,便听见女郎一声怒喝:“来人,郎将应是醉了,着送他去暴室饮冰醒酒。今日椒房卫戍杖三十,日后若无通禀,不得放郎将入内。”
王昉之挥手命小黄门制着王盛出门才觉得清净,从屏后走出。
皇后苦笑:“又叫女郎见笑了。”
“礼前,请殿下务记见素抱朴之道。”
车行回府路上,王昉之特意命人绕道西市马肆,自马市关闭后,昔日一匹汗血马可换百斛葡萄美酒的喧嚣已化作死寂,残留的蹄印也逐渐被风霜卷尽。
她反复推敲方才王盛所言——龟兹人投鹿入上林有何好处。
自先帝晚年下诏停止互市以御匈奴后,毕圭苑的胡商们如断缆之舟在东都漂泊无依,甚至切断了与西域母国的联系。当年张骞开辟的丝路,于百年后被战火填埋,胡商们亦是牺牲品。
可远有匈奴诸部虎视眈眈,近有豪族藩王割据一方,胡商们带来的皮毛、香料根本不是必需品,刘晏辞也绝不可能为区区麋鹿带来祥瑞之兆而重启互市。
如若贿赂王盛的胡商根本不是困于东都的龟兹商,而是与刘缌勾结的羌人呢?
上林苑西为制高点,登临可俯瞰整个亲蚕礼。
念及此,王昉之慌忙令马夫转道孛阳公主府。
她掀开青帷向外望去,巍峨宫殿仿佛一头死去的巨兽,已被无数蠹虫啃噬殆尽。而车檐青铃的脆响,早已带远了胡笳的哀鸣。
魏冉年纪不及加冠,便没有分府别居。她轻叩府上角门,由侍者引入。
府中熏了兰麝香,又学吴州士族喜好置布江南流水园林造景,很是清雅。
今日休沐,魏冉着了常服斜依窗旁批阅军报,见她突然造访,一时紧张起身,腰间玉佩相击有清越声响。
“雁雁是为了亲蚕礼之事?”他知道王昉之今日入宫,喉结滚动,于她抬眸刹那窥见星斗,又嗅到她发梢上芝兰香气,不免心猿意马。
王昉之点了点头,将帏帽摘下,“今日入宫倒是见了王盛。”
魏冉思索一阵,才想起这个名字是升任执金吾不久的皇后兄长,面上划过一丝厌恶,“他可曾欺辱于你?”
“自然不曾,我稍加吓唬两句,他就吓破了胆子。”王昉之提及宫中之事,心下唏嘘,饶是面子上周全如皇后,也难免被这兄长拖累。“明日我与皇后一道去蚕宫,只是不知此事与刘缌有没有关系。”
上辈子刘晏辞倒是扛住了世家攻讦,久久不曾立后,故而至刘缌就藩也并未举办过亲蚕礼。王盛收受赝珠与田契,却不知自己在给刘缌铺弑君路。
好在刘缌有异动,便不愁拿不住他的把柄。
“王盛此人蠢笨,大字不识,平生所爱不外乎美色与黄白,极好操控。若我我刘缌,有所图谋也会选中他。”他将王昉之拥入怀中,手背青筋突起,烛火在眸中跃成两簇幽焰,“亲蚕礼虽关乎社稷,但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王昉之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背脊,“椒房可令羽林郎,我会事事小心,不必担忧。”
魏冉的唇却停在距她耳垂寸许处,她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明日我让魏一扮作羽林郎跟随,你可不能拒绝,不能再叫我望断雁阵不见···再不放你独行了。”这话不大吉利,他便噤了声。
鎏金鹤嘴吞吐的檀香忽地打了个旋,她嗅见他衣襟间未干的松烟墨气,像雪夜燃尽的沉香屑。
他喉结在她唇下滚动,喉间那声未尽的“雁”字化作温热震颤,叹息碎在交错的鼻息间,唇齿启合时蹭过她唇角胭脂。
后腰抵上紫檀案几,镇纸下的几卷兵书簌簌滑落,惊起茶盏中未凉的一泓月光。他的手掌堪堪护住她后脑,指缝被漏下的发丝紧紧缠住。
她品尝到他舌尖残留的苦茶味,涩意里泛着回甘。身躯收拢于臂弯之握,暗潮在齿关溃堤,南珠耳珰于侧首时孤零零滚落。
她够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