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所在的坻海庄园坐落于市郊半山处,一面临江,一面靠山,离四季华庭所在的CBD区域有近一小时车程。顾淮之难得亲自开车,全神贯注,一路无言,车内气氛沉闷而难捱。
再好的轿车也经不起蜿蜒的山路反复锤炼,程祈时精力本就尚未完全恢复,担心自己会在迈巴赫上晕车,便一直没看手机,直到下车后才看到江寄舟发来的消息。
程祈时眉梢微压,下意识想给他回消息,又觉得江寄舟问的是句废话,没太多回复的必要。
恰在此时,她眼角余光注意到不远处向自己走来的男人,便没急着打字,将手机锁屏后抬头,语调疏离客气。
“北屿哥。”
程祈时上回与叶北屿见面还是一年多前的冬天。
当时他出差正好经过她和贺南意所在的城市,给她俩带了些马卡龙与工艺品做伴手礼,程祈时做东,请他吃了顿饭。第二天叶北屿便因为工作,匆匆赶往别处,此后没有再联系。
时隔许久,没想到再见面时居然还有些尴尬。
程祈时自诩外向,平日里校内遇到不认识的学姐学妹问路的间隙都能和对方随意聊上几句,但还是头一回遇到眼前的场景,冲着叶北屿拘谨地笑了笑,又求助似的看向顾淮之。
“你喊我哥,那我管顾淮之喊什么?”
叶北屿看着黑了些,人也更瘦点,倒显得比之前更精神了,深色衬衫袖口被晚风刮乱,他漫不经心地挽起,又对着程祈时点点头。
整理完仪表,叶北屿伸手搭在顾淮之肩头,“之前说要给你送几瓶酒,你今天既然过来了,那就自己带回去?”
顾淮之斜睨叶北屿,慢条斯理地将衬衣袖口往上翻折,语气带了些挑衅,“不如直接在这儿喝吧。”
也不知这句话戳中了彼此哪个笑点,叶北屿和顾淮之对视两秒,不约而同地扬起嘴角,笑够后,前者才给程祈时指了个方向。
“南意在东侧辅屋里,你找她玩去吧。”
年过二十还被他们当成小孩对待的程祈时有些没跟上节奏,走了两步后才意识到不对,回头看顾淮之,眼神里写满疑惑。
不是说要和叶斐谈合作吗?怎么跑去和叶北屿喝酒了。
相比之下,顾淮之显然要比叶北屿靠谱许多,察觉到程祈时的茫然,解释道:“叶斐在主屋,程洲和程思泓也在,等饭后再聊。”
程祈时不想在这儿和自己的便宜老爹和私生子哥哥碰面,更不想和他俩同进晚餐,听闻此话,脸色有些难看。
“那今天还……”
“谈。”
叶北屿打断程祈时未说出口的话,冲她眨眨眼,承诺道:“你放心,老爷子肯定不留他俩吃晚饭,三舅那边我帮你搞定。”
夕阳近乎完全落下,夜色不经意间攀上天际,眼瞅着离晚餐时分不远,这会儿下山,回酒店时恐怕饿得够呛。
程祈时看了眼自己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虽然知道这么问是不合礼数的行为,但仍不掩面上喜色,向叶北屿再次确认:“真的不会留他们吃晚饭吗?”
叶北屿轻笑,点头让她放心,勾着顾淮之肩膀往南侧辅屋内走去。
程祈时没再纠结,按照叶北屿指示的方向去寻贺南意。
这处庄园并非叶家传统意义上的老宅,但也将园内布局复刻得七七八八。程祈时年幼时常来找贺南意玩,对此处的布局并不陌生,拐过花园内几株罗汉松,在东侧辅屋门前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便进去找好友。
虽说只是辅屋,但只是用于区分不同楼幢罢了,贺南意偶尔回外祖家时,便会在这儿住几晚。屋内陈设奢华繁复,该有的设计样样不落。程祈时没在一楼客厅里找到人,转而下楼,去负一层的娱乐区寻找。
不出意料,贺南意正在影音室外的台球桌边自娱自乐,见她过来也没有放下手中的球杆,反而主动问程祈时:“要来一局吗?”
程祈时直到午时才勉强睡去,被铃声吵醒后便有些头痛,又强打着精神与顾淮之在车上相处了好一会儿,此刻并无心思。见贺南意毫无电话里焦急的模样,安心几分,但问题仍是一个接一个往外抛。
“你不是和我说老爷子和程洲气氛不太对吗?到底是怎么不对劲?他们聊什么了?还有,你怎么上这儿打球来了,我以为你在主屋刺探情报呢。”
“气氛不对我才要躲起来啊,不然上赶着被逮住,然后挨训吗?”
贺南意说得理直气壮,又张望了下,没见着其余人影,有些奇怪:“顾总没和你一起过来?”
程祈时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回答贺南意,“一起来了,但他被你哥喊去喝酒了。”
她在台球桌旁找了张椅子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气泡水,一口下去人是清醒了,但依旧没理清事情的发展。
“你赶紧回答我的问题呀。”
程祈时忍不住催促好友,面上有几分焦急:“程洲过来到底是做什么的?带上程思泓干嘛,他闲的没事干吗?还有你哥,回国述职就回国述职呗,我小舅舅说他俩昨天还在陆三哥的局上会面了呢,怎么还被老爷子逮住了?”
贺南意倚在桌旁,慢慢悠悠打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球,听程祈时一连串的发问,直起身来看她。
“程洲过来,是想和老爷子谈合作。星娱想拍摄几部主旋律题材的电影,听语气是想吃下整个国庆的电影档期,并衍发后续的系列电影。他野心不小,既然如此,程洲当然要和老爷子打好关系,能省去不少麻烦,也算是有个背书在。”
“至于我哥……”贺南意将球棒放至一旁,摊手做无奈状,“老爷子现在年纪大了,也不常管他。和陆三哥一道聚聚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们那帮人向来是长辈口中的乖孩子,朋友圈发了照片正好被看见了。”
程祈时无暇去想叶北屿究竟怎么在长辈面前装乖的事,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在心中思考程洲来叶家谈的合作内容。
近些年来,随着观众审美的逐步提高与经济市场的冷却,不少资本撤出市场。对娱乐传媒公司而言,很难再像以前那般,靠流量明星和火爆IP推出所谓的“热门影片”,反而是现实题材的影片票房一路走好,眼瞅着是如今的热门趋势。
但现实题材难就难在过审不易,不仅国家电影局要审核影片内容,讲述校园暴力题材的影片还要送审教育部;讲述反诈警示题材的影片还要送司法部……待到所有部门一致审核同意通过后,才有机会批准在院线上映,期间公司所付出的时间与精力,都会让影片成本和风险进一步提高。
相比于其他题材类型,主旋律题材的影片既容易过审,又有档期排片政策加持,还能轻易收获舆论好评和高额票房利润,确实是一块人人眼馋的肥肉。
程洲做丈夫做父亲拎不清主次,优柔寡断,家宅不宁。但作为一名商人,他对市场的敏锐度向来不弱,主旋律电影这几年确实是一条“站着把钱挣了”的捷径,星娱上半年试探性推出的几部短剧都得到了不错的市场反响,怕是想在这基础之上再下一城。
但程祈时依旧冷冷淡淡,面色不善:“想分一杯羹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倘若世间好事都被程洲占了那才叫不公平。
主旋律题材的影片如今正是风头无二之时,想独占档期好处,那必然得付出叶老爷子觉得合适的代价才行。
程祈时话音一落,忽然意识到些不对劲,微微蹙眉。
星娱做得再大,业内话语权重又如何?在叶余风看来,恐怕也不过只是家娱乐影视公司而已。所谓的市值水分太高,在真正的上位者眼里,能拿出来让他觉得等值交换的东西并不多,稍有不慎便会超过程洲能承担的范围。
可好巧不巧,程洲还有个女儿,她还有个母亲。景洋地产成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地产资产超800万平方米,顾家作为亚洲实业顶豪家族,富过四代,背后产业估值更是不容小觑。
贺南意与程祈时离得极近,将好友突变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上前劝慰,任由她自己理清思路后才轻轻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要喊你过来了吧。”
和外界媒体口中日益妖魔化的世家豪门不同,联姻和婚约很少以强迫性的形象出现在她们身边,像程洲这般强势的做派,实则令人不齿。
愈是位高权重之人愈注重脸面,哪怕有意撮合,也只会在各类场合带着小辈们多加相处,在话语里屡次暗中表示,甚至连一句“强扭的瓜不甜”都不允许出现。
可人的社交圈向来只有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读书时接触到的同学和朋友,工作后接触到的同事和上司……婚姻是长久的生活,既要三观相合有共同话题,又要能习惯他们长期适应的高压快节奏生活,还得行为举止得当,不在外落家族的面子,如此一来,对他们来说,可选择性实在太少。
就连灰姑娘嫁给王子前也是公爵的女儿,才有资格踏入皇室舞会。最天真的童话故事,也得遵循这世界的残酷规则。
程祈时她们自小就明白这些道理,也同样清楚,只有自己能力出众给家族带来丰厚利益,才能成为真正有话语权,拥有独立人格的存在。否则也只能听之从之,为自己过往十余年的奢华生活付出自由的代价。
有言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之中,没理由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知道。”
程祈时饮尽杯中剩余液体,依旧是半倚靠着吧台的姿势,情绪松散:“但程洲不会得逞的。”
否则顾淮之难道是特意为了叶北屿那几瓶酒,才赶来邸海庄园的吗?
程祈时对自己这位舅舅有信心,也确信他会将一切摆平。
叶北屿说到做到,晚餐时分入座,程祈时果真没有看到程洲父子的身影,除了叶家人以外,只有她和顾淮之两位宾客。
只是一桌人各怀鬼胎,心事诡谲,连随意闲聊的间隙都得打起精神来思索对方话中是否含有深意。面对如此情景,哪怕再好的食材搭配高明的烹饪手法,也令人味如嚼蜡,没有品尝佳肴的心情。
主菜过半,叶余风轻咳一声,像是剧院幕布就此拉开,年逾耄耋的老人摆出自以为温和的笑意,将视线转移到程祈时身上。
“我很久没见到你母亲了,她最近还在欧洲旅居吗?”
程祈时听到他前半句话,有些不合时宜的想发笑。
假若她没记错的话,前一天下午叶余风也是这么与程洲寒暄的。他总不能想着与大家很久没见的母亲都见上一面吧。
“家姐最近在新西兰度假,”还没等程祈时开口,顾淮之主动接过话,温和道:“现在正好是澳洲的雪季,她喜欢那儿的风景。九月时装周开启后,才考虑回欧洲小住。”
叶余风点点头,顾淮之的回答虽然详尽,却没有给他留下继续衍生话题的空间。他不欲同小辈多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既然如此,年底总该有时间,两家人可以一同见面吧?”
话是问话,用的却不是询问的口吻。程祈时留意到顾淮之握着刀叉的指关节有一瞬紧绷,手背上可见青色筋脉微起。她心知这不是自己该开口的时候,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继续充当乖巧小辈的角色。
“年底自然是要家人团聚的。”
顾淮之不急不缓,与叶余风平和对视,面色沉静:“不过时时手里还有未完成的项目,不知道年底是否来得及收尾。倘若不方便,那我们自然是要迁就她的安排。”
程祈时许久没听过顾淮之喊自己小名,在这种本就气氛沉寂的场面上听到,险些没能做好表情管理,连忙低头遮掩,以免失了礼数。
叶余风本就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在顾淮之这儿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明白他这是对两家婚事不太赞同的态度,便也不再与顾淮之多言,视线再次看向程祈时。
“时时,你也担心年底来不及将项目收尾吗?”
多年上位者的迫压几乎将程祈时的思绪压垮,她不得不直视叶余风双眼,试图从已然浑浊的眼中寻得让自己看起来不失礼的答案。
与此同时,安放于膝头微颤的手腕被人以温热握住,她视线向侧轻移,只见顾淮之面色不改,仿佛对这个问题无波无澜,毫不在意。
叶余风见状,微笑:“回话前看淮之做什么?项目交给你负责,总不能事事过问家中长辈吧?”
他话中迫胁意味太重,不光是程祈时,餐桌上众人闻言后都有不同程度的面色微变。
贺南意更是紧张到误碰手边餐具,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噪音,但只引来了叶北屿的注视,其他人不是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便是偷偷看向程祈时。
“大概率不能。”
片刻后,程祈时回之以微笑,声音清清浅浅,在有些空旷的餐厅内响起。
“我希望我能将这个项目负责到底,直到华润将期房交付为止。”
她对两家合作的项目并没有过多了解,只在来时从顾淮之话中获得些许支离破碎的信息。但叶余风必然不会失礼到在此类场合提出太过详尽的问题,程祈时清楚,只要自己摆出理直气壮胸有成竹的架势,叶斐也不可能当面刁难自己。
事实上,程祈时赌对了。
叶斐听到自己公司名字,面色微诧,但并未多说什么,反而举杯抿了口香槟。
叶余风视线扫过左旁侧,在叶北屿身上停留几秒,见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外孙此刻正低头舀起一口热汤,半晌无言,又很快移开视线。
手腕上的温热散去,顾淮之不加掩饰地对程祈时轻轻点头,自右前方举起酒杯,遥相示意:“叶叔,我也希望时时能在一线多积累些工作上的经验,充分了解基层形势。以后接手集团事务时才不会忙乱,也好叫我和父亲早日轻松些。”
叶余风面色微沉,但仍不落风度,应下了顾淮之这一杯酒。
一顿饭吃得在场众人皆是身心俱疲,贺南意更是率先靠在扶手椅上揉起太阳穴,即便这般行径招来坐在首位上人的几道眼刀,也毫不遮掩。
酒过三巡,叶余风便借口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足,率先离场,剩下几位小辈们坐在餐桌旁,少了些拘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程祈时在通讯软件上上收到来自贺南意的私聊。
Amelie.He:【今晚「Vault 007」见?】
看在那家清吧背后老板的份上,程祈时平日里并不会推脱贺南意的邀请。但她盯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终于想起自己先前遗漏了什么,倚靠在餐椅上,缓缓敲字。
MoonKeeper:【不见】
MoonKeeper:【今晚约了男人,下次陪你去】
发完这两条消息后,程祈时径自退出和贺南意的聊天对话框,任由她接连发来问号轰炸也没再理会,反而开始琢磨该如何回江寄舟的消息。
程祈时不愿直接和他示好,又对他越过界限来试探的话心绪复杂。明明那句【今晚回酒店住】的回信已经被敲在对话框中,又迟迟按不下发送键,只觉这话有些上赶着想和人见面的意思,删删减减,最后还是换了句话。
MoonKeeper:【今晚有工作】
很好,程祈时非常满意,嘴角不自觉流露出些许笑意。
这句话与江寄舟凌晨发来的消息遥相呼应,进可说今晚有要事不方便相见,退可怪他黏人,让自己不得已只能推却工作陪同,总之不会落入下风。
程祈时觉得自己实在太聪明了!
对面很快秒回——
J.z.:【方便清场吗?】
J.z.:【我来你办公场所陪你】
看着屏幕上接连跳出来的消息提示,程祈时缓慢抬头,盯着自己和顾淮之面前的酒杯看,面上写满纠结。坐在她身旁的男人察觉到动作,疑惑地侧过头来,轻声问她怎么了。
程祈时摇摇头表示没事,又在心中想,她是不是和顾淮之拿反了杯子,怎么总觉得自己也有些醉。
否则怎么会看到江寄舟以这种口吻和她说话?
他可不是仗着美色便蹬鼻子上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