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来啦。”不远处跑来一个牙人正满脸堆笑。
“我一直在那对面的酒肆里头呆着,盯着这边呢。”
谢愈“嗯”了一声,便从牙人手中接过地契与钥匙。
牙人难得遇见这么爽快的买户,自是乐呼呼地向他躬身道贺,说几句吉利话,“郎君莺迁仁里,燕贺德邻,恭贺迁居之喜,室染秋香之气。”
“多谢费心。”谢愈谢过后,便带着李知进去。
李知取下帷帽,无白纱覆目,院内置设清晰入眼。她四处打量一番,这宅子虽只有□□亩地,但胜在排布巧妙。
扶回自顾自言:“虽比不得润州宅院大,可瞧着倒是颇为别致,想必老夫人定是喜欢的。”
烟云一听,便问道:“听说江南的宅院与长安不同,更有雅味,也不知是何模样?”
李知想起曾在书中翻看,有关江南风物记述,一时叹道:“我在长安呆了十九年,倒还真未四处去瞧瞧。”
谢愈微顿住脚,温笑言:“往后带三娘去润州亲见景致。”
李知点头称好。
既买了宅院,谢愈心下稍松,同李知坐马车回坊。
如今便只等这程杨科举一案了,想到此案,他眉心微皱,不由得生出些莫名的不安。
李知察觉,偏头道:“五郎在想何事?怎么皱着眉头。”
谢愈松了松眉心,轻握住李知的手,浅笑言:“只是在想公事罢了,不必担忧。”
“是为那科举一案?昇平坊的传言闹得不小,依我瞧,此事只怕有心人掺和不少。”
言及此,李知不由得转过身,“五郎若想查干净此案,倒不如从那传言的源头找起。”
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此案本就得圣人看重,如今坊间一闹,若不能以查清复明收尾,刀尖转对的,可就是谢愈了。
岂料身旁人温笑起来,牵起她的手低道:“倒不是忧心这个,大理寺要护一个证人,我只怕会出什么差池。”
李知听罢,安抚开口:“既不相信大理寺,那就雇几个镖局的人,日日守在他身边。”
谢愈失笑,一时眉头舒展开,“那岂不是打草惊蛇?”
话音刚落,他唇边笑意一凝,眸子顿住,倒轻驳起自己的话来。
“何来打草惊蛇。”
他总是以大理寺的角度去看,自是做什么都恐惊扰暗处之人,可是施陶已是遇过一次害的人,旁人早已是恨不得日日不出门,宅内雇百人看护的程度。
若是施陶自己雇些人倒也无可厚非,反倒是明处无一护卫,才叫人可疑。
李知见他反应,弯唇道:“我是不是解了五郎的愁?”
谢愈回过神,眉间是松快明色。
“三娘是解忧花,我要记着日日汲水晒阳相供。”
李知听此新奇说法,不由得仰目,“何为汲水,何又为晒阳?”
话音将落,腰间倏尔攀上郎君的指节。须臾,她便被环抱入怀,耳中落下低笑,“此为汲水。”
李知抬颌,正欲分辩,那熟悉且清冽气息忽而铺面而至。
唇间再覆温软,惹得她呼吸一轻,身酥半边。
睫羽轻颤之际,谢愈轻退开身,笑着望她回道:“此为晒阳。”
见李知垂眸不语,唯耳间薄红攀染,他便轻握住李知的手,按了按。
“我得去一趟大理寺。”
李知闻言渐渐缓过来,掀帘看了看日头,便低道:“那我送五郎过去。”
“烟云。”
车帘外传来一声回应,“在呢,三娘要吩咐何事?”
“去大理寺。”
烟云便吩咐驾车小厮换路,不绕去西市。
车内的两人不知何时又抱在一起,如此旖旎旁无他人的气氛,李知偏扯起别的话头。
“最近清河公主被圣人唤得急,连课都停了好久,这几日我也鲜少入宫了。”
“也好,免你辛劳。”
李知听罢,忍不住偏头望他。
谢愈便又温笑起来,胸膛震得她耳廓有些发痒。
她起身,“那日我进宫,公主问了我昆仑奴的事儿。”
“清河瞧着情绪落寞,末了,竟突然问了一句‘为何安定与名声不能兼得?’”
谢愈闻言,却忽而收了笑,少有的正色望她,“昭九,宫城里的事不要探太深,此话不可与旁人提起了。”
“我自是明白,只是毕竟与清河公主相处甚久,总是有些担忧。”
谢愈不再言语,抱着李知轻靠车壁,眸底的肃色却还未消散。
朝中逼迫圣人立储一事愈演愈烈,如今诏公主多次,应是想将朝中人的矛头换个方向。
女主朝,只三字,就能掀起巨浪。
哪有愿意日日被朝臣所压逼的皇帝,自是要将主动权捏在自己手中。
圣人只需掌控好对清河公主所露出的放权之意,便能反过来制住群臣。
帝王之术玄而又诡,此能破圣人处境,只是太过冷血无情了些。
清河公主已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儿,让其卷入立储风波,往后新皇登基,公主又该如何自处呢?
“五郎。”
“谢清让。”
“嗯?”
谢愈回过神,抬眸。
李知早已立于车下,正掀帘望他。
“大理寺到了,还不下来么?”
烟云听罢,同莫雨在旁捂嘴偷乐,又朝扶回小声道:“你家郎君是舍不得么。”
扶回原是见今日郎君买下宅子,知道老夫人一行人将要来长安,而自己能见到韶秋,自乐了一路,如今又见烟云玩笑,便也打趣言:“好事将近,好事将近。”
逗得烟云莫雨忍笑得辛苦。
另一边谢愈下了车,嘱咐李知莫要逗留太久,早早回家,便转身入了大理寺。
只一脚踏入,越朝内行,便越觉其凝重气氛不同往日。
谢愈稍愣,顿了顿脚,远望廨中官吏皆是疾步匆忙色。
他正疑惑迈步入堂,却见堂中二人俱是起身,目光齐聚一处。
而他们身后,谈阳舒竟也立于此。
谢愈茫然。
他踱步行至堂中,一面行礼,一面问道。
“大理寺可是遇上什么棘手事?”
屋中阒静,只觉三人是隐去呼吸的鬼魅,皆盯着他沉目无言。
须臾,胡咏思身形微动,同不知所状的谢愈对视。
话落下得猝不及防——
“施陶死了。”
谢愈像是未听清胡咏思的话。
呼吸一窒间,只吐得出一字质问:“谁?”
他又望向郑观,见其亦是一副难言郁色。
谢愈心猛得一沉,他屈指紧握拳,轻吐出几个字来。
“人在哪儿?”
“被金吾卫提走了,谈正卿前几个时辰派人以涉科举之案提回,估计也快到大理寺。”
话毕,便见一个小吏急急进来弯腰,“郑少卿,施陶尸体已置于廨殓房。”
四人闻言迈步出去,径直去往廨殓房,只见上木架之上,赫然陈放一具尸体,上方披着白麻布。
谢愈僵在原地,郑观与胡咏思也都驻足。
风过身间,掀不起那方白麻方布,却狠狠掀翻他的衣袍。
良久,谢愈才找回自己的心神。
他踱步上前,颤着指节掀开白布一角。
施陶那张脸就这样面见青天,血色全无,本就消瘦的面庞如今已隐有僵硬。
几日前那般鲜活的白衣书生,如今安静卧于四方小架,他的神色算不得悲戚,也算不得愤慨。
只是麻木,漠然。
生前将死得那瞬所定格的情绪,只剩木然。
谢愈忽觉四肢百骸血液翻涌,齐冲入颅中。
对于郑观和胡咏思来说,官中不论斩首还是查案,人死已是常事。
可谢愈不同,一个刚从润州来京,辗转两三年才方入朝的进士,如此快得认识到权力灭蝼蚁的轻易,于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抨击。
他只觉从头到脚灌入的凉意,像是施陶身上渡来的死气,贴于后襟衣背,碾磨他的意气。
一汩一汩的,带着响铃流水,慢慢撕开。
似嘲弄,又似叹息。
谢愈艰难地弯身将白布合上,强忍着不让叫自己露出一分旁的情绪。
转身,已是面色凌然,尽管仍能从中窥得些许慌张颤抖,但他慢慢压着,步履决绝。
谢愈撇下众人,疾步向堂中而去。
他取来案上的纸笔写信,余下两人皆愣眼,不知他是何用意。
胡咏思同郑观对视一眼,跨步赶去,便见谢愈已放下笔,继而抬眼望郑观。
郑观有些莫名,正欲开口,未料谢愈倾身向前,竟直直将他腰牌取下,握在手中。
“你……”
“劳少卿借我人手一用。”他的声色有些急冷,将玉牌收入怀中便欲快步离开。
胡咏思抓住谢愈,“你作甚?”
谢愈回身望他,神色漠然,“赌一把。”
门下,谈阳舒静靠其间,盯着谢愈,日光被他挡了大半,看不清面上的情绪,只是依旧从容。就像谢愈刚迈进院中,他也只是无声地望着剩下的三人。
谢愈将其视若无睹,抬脚向外。
“谢拾遗稍等。”
谢愈脚步微顿,驻足望他。
谈阳舒开口,慢慢取下腰间的玉牌递于谢愈。
“不若用我这块。”
他眼中仍是不辩情绪,不辩目的。
只一瞬,谢愈觉得谈阳舒似乎已经猜到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微垂头,接下那块腰牌,道了句多谢。
谈阳舒转过身,如瀑日光一下照满全身,他仍立在那儿,望着谢愈错身离开的背影。
流云慢慢散开,日头显得越来越大了。庭外,施陶身上的白麻布此刻更加晃眼,守在一旁的小吏撇开目,悄悄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