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一时厌恶昆仑奴身上的气息,却又怕那柄短刀,只能颤着身子朝后扬颈,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她朝前移目,金吾卫兵力不下三十人,若昆仑奴欲活命,光靠着劫持她,难出长安城坊间半步。
可她若欲从昆仑奴手中活命,只能稳住他的心神,叫其相信,只挟持她一人,便可安稳出坊间。
思及此,李知忍着额间冷汗,抬颌低道:“你想活,便要一匹快马,带着我一道出城,我的性命,金吾卫不敢大意。”
话毕,只觉脖颈间的相逼松了些分寸,她微松一口气。
须臾,却又紧了上来。
只听身后昆仑奴高喝出声,“给我一匹快马,不然她便和果子行掌柜一样,顷刻亡于刀下!”
此处仍剑张跋扈,与这处坊道所相隔不远的街间,也正被其骚动所影响。
谢愈顿住脚,朝前处慌乱人群相看,扶回见状,便拦着一人问道:“郎君可否告知,前头是遇上何事了?”
那人一把推开他,嘴里叫喊着:“昆仑奴杀人了。”
他正自奇怪,恍惚听见奔来的人群中隐约提及李三娘的名姓,一时惊住,又见自家五郎,早已捉住那人急急问道:“小郎君可否说清楚些?”
那人挣不脱,只能三言两语解释,“不知道哪家的昆仑奴杀了果子行的掌柜,又拿刀架在李御史女儿的脖子上,想以此要挟金吾卫放他逃走。”
谢愈一听,脑中登时如火石炸开,拨开人群便朝奔涌处赶去。
扶回愣神一会儿,便被人群冲散,偏偏谢愈走得极快,他心慌自家郎君出事儿,只好急急向前,大声呼喊:“五郎等等我!”
那昆仑奴早已带着李知逼到了果子行外,金吾卫们举刀相围,却不敢乱动。
这位女娘,可是圣人才点的贵主女师,如何敢叫人于长安城坊间出事。
“将马给我,放下武器!退我五米远。”昆仑奴喝道。
领头的将军翻身下马,盯着他,抬手让兵将们放下武器,慢慢退后。
“你将人留下,我放你走。”
话毕,拿刀柄拍了下马尾,又将刀随意丢置于地。
昆仑奴冷哼一声,手游至李知腰腹处,一把将她掳起摔置马颈,随后一跃至马上,猛扯缰绳,夹紧马腹飞奔。
那金吾卫将领盯着前方,已跨步上马,搭弓抽箭。
霎时,一箭似急雨破空般飞出,猛然射入昆仑奴后背心窝,他面色狰狞,眉眼扭成一团,似是没有料到,可挨不住心口伤痛,直直倒下马来。
谢愈赶到时,正撞见这一幕——
三娘被横挂于马背,一时没了依仗,便心一横闭眼缩身向下摔去。
谢愈眸子猛地一缩,猝然奔去。
李知心下意料的吃痛并未袭来,反倒是摔入一人怀中,清冽的气息钻入她的鼻息。
那人却因撞地之痛,短促闷哼一声。
因着不可避及地翻滚,她埋入那人颈间,衣襟处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总觉着,倒像是在哪里闻过。
李知睁眼,心跳还未平复,正欲退身,却感腰间一紧,身下人环住她。
“昭九别怕。”谢愈捂住她的眼,不让她瞧见那昆仑奴的尸首。
李知抓住衣衫的指尖,倏然收束。
竟是,谢先生。
熟悉之音让她心头的紧绷慢慢松懈下来,呼吸也轻了一刻。
李知的睫羽拂过谢愈的手心,他修长的指节颤了颤,轻松开她,缓下声又安慰道:“别怕。”
饶是被那昆仑奴拿刀逼着,李知也忍着未落下一滴泪来,可是谢愈一开口,那些害怕委屈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眼底登时如雾般朦胧,泪水似断线的珍珠。
她自觉矫情,想忍着,可这眼底似的不受控般,瞧不清半点前路。
那泪滴在谢愈手背,似烙铁。
这两年,谢愈何曾见她哭过,心中犹如海溺,他一时也便顾不得礼法,将李知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低声安抚:“阿九别怕,我在这里。”
一时金吾卫中郎将同烟云扶回也赶了过来,谢愈才松开,搀扶着李知站起来,又怕她腿软还未醒过神,仍旧牵着李知的手。
“李娘子见谅,事出紧急只能用这法子。”
李知抬手抚了抚泪痕,低头道:“多谢中郎将,若无将军,妾怕是命丧于此。”
见李知无事,烟云便跑上前,抱着她垂泪,“还好谢郎君接住你了。”
那中郎将招手让人将昆仑奴的尸首抬走,瞥了一眼尸首,低声嘲了一句蠢奴,又转过身,打量一眼谢愈,“既如此,那李娘子好生歇着。”
李知点头,又松开烟云,勉强扯起一抹笑,“好啦,我没事。”
“那我去府上叫辆马车来,三娘才受惊,骑不得马。”烟云擦着泪,心里还未缓过神。
话刚落,便见李府的马车驰过来了。
莫雨下了马,瞧见三娘无事,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阿郎与夫人急得不行,还好三娘无事,快先上车吧。”
谢愈手心传来的温度安抚着她,李知低着头轻轻回握住,站在那儿未动。
谢愈有所感,忙松开手,朝她温声言:“昭九快先回去歇着。”
还是莫雨眼尖,望见二人将才牵着手,便在旁接话,“谢郎君同三娘一起去吧。”
李知垂着眸子,蜷缩了一下指尖,“今日多亏先生接住我。”她走上前微微行礼,声若蚊蝇:“五郎同我一起吧。”
谢愈被她那一声五郎叫愣住神。
往日总让李知改唤五郎,如今她这一变,竟是让谢愈不自在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应下来,“好。”
莫雨扶着李知上马车,李知念着烟雨的伤,便也唤她上来坐。
这段行程走得不急不慢,谢愈骑马行于一旁,时不时移目车帘,担忧三娘还未缓过神。
可这马车里,却是李知握着烟雨的手,反倒安慰起她来。
“金吾卫说得不错,那昆仑奴是个蠢的,他如何骑马逃得出长安城去?”
烟雨听此,才止住的泪便又流了下来,“若是那杀千刀的昆仑奴对三娘也同那果子行的掌柜一样……一样的话,我……”
终是不敢想不敢言,烟雨只能呜咽地垂泪。
果子行里的情景李知仍是心有余悸,她逼着自己不去想,慢慢的倒也是缓了过来。
马车将到,莫雨快走了几步,先入了府。
李使期见着莫雨回来,望向她身后迟迟无人来,便是一急,“昭九呢?”
“阿郎莫急,三娘无事,还在车里。”说罢,莫雨便将在扶回那里打听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叙出。
陈徽仙听着是落了泪,双手合十,“真人保佑,好在昭九无事。”
一会儿,李知同着谢愈便进来了,陈徽仙瞧见她裙摆上沾着血,“哎呦”一声,吓得忙将她拉入怀,带着哭腔,“让娘看看。”
那披帛所遮的颈间早也瞒不住,李知本欲瞒着,却极快被阿娘轻轻扯下。
便见一道凝着的血线,横在她脖子上,触目惊心。
从小娇生惯养的娘子,即使骑马摔着了,也未受过这种伤。
李使期凑近瞧也“哎”了一声,忙心疼道:“快带着去擦药膏,女娘家的可莫留下了疤。”
堂上,便只余谢愈一人立在此,他朝李使期敛衽行礼。
“家仆已向我们禀明经过,还得多谢清让将昭九从那马上接住。”
“李公言重了,此番也得多亏金吾卫。”
“哎。”李使期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些惆怅,“这金吾卫掌在那李由林手中,平常这些长史参军巡京傲得很,这次却也多亏了他们。”
神策军,左右金吾卫全是掌在宦者手中,此为大患,也是压在诸多文官头上的一块重石。
谢愈垂眼,也难论断,只道:“总归金吾卫也得尽职尽责。”
李使期闻言,只连连叹气不言语。
李知换了身衣衫,处理好伤口,随着阿娘一齐返还。
陈徽仙见谢愈穿着白锦莲纹长袍,发丝微乱,衣衫上也有些污迹,却仍端坐在那里,不见一丝逾举。
她是越看越顺眼,经此一事,恨不得即刻将他同昭九定亲。
他们择婿从来是只瞧人品,不瞧门第。
“清让,今日不如就留在李府吃宴?”
陈夫人都已开口,谢愈也不好拒绝,便温声应下:“如此叨扰李公与夫人了。”
陈徽仙忙摆手,又朝李知言:“昭九,带着清让去抚雨堂坐坐吧。”
话音将落,李知的眸子倏然同他撞在一处。
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街坊间谢先生抱着她,轻唤阿九,脸登时就烧了起来,还未让人见着,便一溜烟地转身抬步。
见她忽地转身独离,谢愈一时怔住,心下以为是坊间行举太过冒犯,惹恼了三娘,只好垂眸跟上去了。
扶回瞧着前头的李知,偏头悄声问谢愈:“李三娘这是怎么了?”
他可是瞧见两人抱在一起,牵着手时,还好好的。
谢愈瞥了扶回一眼,面无表情地开口:“少说话。”
扶回见状,只好幸怏怏地闭嘴,心里却想,这两人好生奇怪。
抚雨堂下的绿梅早已结果,可如今无人停步叹赏,谢愈迈步入堂,只见李知正立于架前翻弄着书轴。
他移目朝下,三娘细指仍旧微颤,想来定是还未缓过神来。
一时堂中静默,一坐一立。
只余风过堂,梅树摇晃,闷在心间的话各自积攒。
谢愈嘴唇微张,李知转身同他四目相接,喉间过了几道的话,在此刻竟是烟消云散。
谢愈垂下眸子,有些无措,一时不知到底是安慰还是道歉。
李知亦是静立在旁,那气氛诡异地安静,甚至堂外风拂过耳边的触感都令人万分不自在,寂静似乎不断攀升,不断凝结,到达一个点,突然就破了。
两人同时开口。
“先生。”
“昭九。”
又是四目相对。
谢愈手覆上双膝,蹭了一下,垂眼轻声开口:“今日,我多有冒犯,望三娘见谅。”
他原是想问李知是否是在意自己的触碰,是否心里后怕,可话至嘴边,又成了抱歉。
他的话很轻,似乎被风一吹就走,可落在李知心尖上,却激起层层波澜,汹涌快要漫过理智。
她默了许久,还等着谢愈后面的话。
可是良久,也未有声。
珠帘作响,香线摇晃。
李知再开口时,清丽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不同于谢愈的愧疚不安,她像是有了勇气,一字一句地回道:“我不恼,因为是五郎,我才不恼。”
谢愈愣住,膝上指节倏然收紧。
李知的话直白又令人曲解。
但他终究不想两人的结缘,是因为一场令她羞愧的祸事和一次不得不冒犯的开始。
可好像违不了本心,他低声笑了一下,话很轻,刚好钻入李知耳中。
“因为是你,我才折回。”
抚雨堂外斜阳早已落幕,两人打马球似的话随着习习夜风卷出堂外,抬头看时,窗外的绿梅枝叶伴着风,摇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