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三年,宣榕一直旅居西北,绘制佛像。
可能住得过久,开始有人打听她的婚事。
宣榕愣了片刻,方才笑道:“未曾成婚。否则我也来瓜州居住大半年了,您当见到我的夫君。”
媒婆又殷切追问:“那可有婚约啊?”
“亦未。”
宣榕幼时身体不好,没人敢来定亲。
倒不是怕娶了个病秧子,而是她身份太过尊贵。母亲是当朝帝王胞妹,父亲则是昔日探花、当今首辅。
这是一朵捧在手心都怕折损的琉璃花,世家贵族不免担心,如若订婚,小郡主万一来场风寒,皇家都要怪罪是他们相克。
瓜州地僻,媒婆不知这些人尽皆知的京中往事,登时来了兴致:“以容小姐这般花容月貌,居然还没说亲,少见啊!不过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无亲无靠的,就来了三个仆从来这么远,可是家里头有什么难处……”
她眼神带了点狐疑。
时至盛世,立法有度,对于百姓而言并不算严苛。
即使父母犯下死罪,也不会牵连子女,因此不少家底殷实的罪人后嗣,会带着奴仆乔迁他乡。
很明显,媒婆也在怀疑这种“家中犯事”的可能。
“来这边是为了给贵人绘制贺寿图。画完就走了。”宣榕不欲多谈,拿起细管毫笔,开始白描一尊卧佛。
一听要走,媒婆“哎哟”一声,急道:“那容姑娘准备何时离开?”
宣榕笔尖一顿。她素衣如雪,檀木为簪,没有一丝多余的华饰,端的是雅致清冷。这样看去,侧脸清丽出尘,宛如无波无澜的一尊玉像。
瞧出媒婆的急切,轻轻反问:“与此地缘分尽了,自会离开。您问这个干什么?”
媒婆笑容可掬:“自然是想给再多牵一道缘分。容姑娘,你可知咱们县老爷是谁?”
宣榕同县衙打过交道。
这边寺庙虽多,但多半封存,年初拿着州府文书远道而来,是找县衙取的钥匙开了门锁。
官吏们都以为她是州府画师,对她一行也算客气。
宣榕承了这份情,回话温和了些:“曹县令。走之前,定会去他老人家府邸拜别的。”
媒婆却误以为她在默许接下来要说的婚事,大喜过望:“拜什么别啊!哎呀直接留在瓜州,落地生根多好!容小姐,你可知县丞家有位小公子,年方二十,生得那叫一个英俊——前几天在街上看了见你一眼,回去后失魂落魄许久,央我来说亲呢!”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一直侍奉在宣榕背后的女侍卫眯了眯眼,她抱剑而立,指尖轻叩剑鞘,寒声道:“那个眠花宿柳,妻妾成群的曹孟?”
宣榕深居简出,对这些井巷传闻不了解,闻言轻诧抬眸。
对上了媒婆不以为意的目光,媒婆啧啧道:“男人嘛,哪有不风流的。这说明家境殷实!否则怎么养得起后院这么多人。”
说罢,媒婆又有些不悦:“容小姐,你这丫鬟也真是,主子论事呢,还插嘴非议。知道曹县丞什么品阶么?说出来吓死你们!”
宣榕:“……”
媒婆眼里青天大老爷曹县丞,七品。
她身后这位“丫鬟”,名为昔咏,是开国后御林军第一位女指挥使。
不才,“区区”从三品。
只因是随行护卫里唯一的女子,肩挑了贴身服侍她的活儿,就被误认为丫鬟——着实冤枉,回京得被同僚笑死。
宣榕一时啼笑皆非,干脆搁了笔,轻声道:“县爷在瓜州,自然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自幼身子不好,不好生养,所以一直未曾谈亲。”
没有门户不重视后嗣。
这般自贬的话出口,媒婆果然脸色微变。
宣榕又道:“我晓得杨婆婆的意思,也多谢您一片好心。可再过几天,等中秋流沙平静,我便要启程西行,去万佛洞勘绘了。州府还在等我的图册进贡,有要务在身的。”
这番话谦和有据,委婉拒绝也不挂人面子。
只是媒婆显然在当地横行惯了,不假思索道:“身子不好不能生养,是难被人瞧上。不过这也无妨,曹公子后院里头还有那么多小的呢。而且……”
昔咏冷着声插嘴道:“而且,曹孟有夫人,已怀五月身孕。”
宣榕这才懂了媒婆的意思。
居然是想让她去当小妾。
眼见昔大人就要破口大骂,宣榕微微抬手,止住她,摇头拒绝道:“不了,无缘不必强求。”
这是态度坚决的拒绝了。
要是知情识趣,自会离去,媒婆却瞬间变了脸色:“容小姐莫不是瞧不起曹老爷家?”
无怪她这么想。
眼前少女有着万里挑一的好相貌。
细眉杏目,琼鼻丹唇,本就清丽脱尘,眉心更添一点殷红朱砂痣,像是卷轴上工笔描绘的观音。
垂眸敛目,悲悯世间万物。
或许在媒婆看来,这等样貌,势必选择待价而沽。
宣榕端起手边茶抿了口,漫不经心说着场面话:“曹大人对我一行多有照付,感激还来不及,怎会……”
媒婆冷哼一声,打断她:“容小姐,老人家多嘴一句,你可不要不乐意。要知道,今朝好皮相,明日还不是凋零黄花。无父无母的女子我见多了,一介孤女还想学扬州瘦马‘奇货可居’,做梦……”
她的话被一只抵在喉间的剑柄堵住。
那名女侍卫稳稳握剑,扬眉冷叱:“好大的口气!”
而宣榕本是垂眸品茶,也抬了眼:“您……说什么?”
“一介孤女啊!”媒婆没把这杀过人的剑当回事,甚至因为仗势欺人惯了,飞快驳斥道,
“在边境住了大半年,也无人找寻拜访,肯定是家里出了变故,来这边避难吧?又想通过卖画立个清贵形象攀高枝——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错,但孤零零一个姑娘家,你还想撑到几时?能嫁给曹公子为妾都算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宣榕确实卖过十几幅山水画。
一来,是学父亲年少卖画为资、游历山川;
二来,她将前宅辟了出去,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小孩,用钱如流水,这边又没银庄能兑开银票,这才卖画给乡绅筹资。
没想到会被人这么看。
饶是她脾气再好,也淡了语气:“这福气我可不敢要。另外,杨婆婆,我双亲健在,还请您口下留德。请回吧。”
说着,侧过头温声吩咐:“昔咏,放下剑。送客。”
无论昔咏怎么“拳脚相加”把人“请”走。
这本该是个无人在意的插曲。
傍晚,宣榕甚至照旧去了前院,瞧看那几个得了风寒的孤儿。
直到大门传来“砰砰砰”的撞击声。
接着,门栓脱落在地,似是有人闯入。
宣榕正在给孩童把脉,闻言指尖一顿,抬手打开紧闭的窗户。
透过半阖的窗缝,能看到一群家丁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他们二十余人,布衣短打,皆是高大勇猛。为首八人肩挑背扛了四个红木箱子,在左邻右舍探头探脑的围观里,大摇大摆走进,将箱子“砰”地几声,卸在大院正中。
院落肃静古朴,却瞬间喧嚣起来。
而上午才打过照面的媒婆也在,正左顾右盼,没瞧见人,便捻着手帕,拢手在嘴边,装模作样吆喝道:“容小姐在吗?曹公子来下聘啦!”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这时,她袖摆被人扯了扯,一道软糯的声音怯生生:“……容姐姐,是又有匪寇来了吗?好吵呀。”
低头看去,收养的小丫头脸蛋烧得通红。
宣榕不动声色合了窗,摸摸小女孩的头,轻笑道:“莫怕,是来了客人。我要出去待客了,你们在房里看会儿连环画,好不好?”
“嗯!”
走出门,宣榕脸上的笑才骤然冻结。
她对身后昔咏淡声道:“去万佛洞前,换个结实的铁门吧。”
天横贵胄出身,权势金塔长成,再怎么性情温和,一旦动怒,也是雷霆万钧——
昔咏只感觉后背发凉,立刻低了头:“是。”
她不敢多嘴一句,祈求这场闹剧快结束,但架不住媒婆注意到宣榕,聒噪道:“哎哟,容小姐,你可算出来啦!您可真是大忙人,刚和那群流民忙完呐?”
这个“忙”字,用得恶意丛生。
寻常人只知道容小姐收留了一批无家可归之人。至于这些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没人能断言。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几个精壮汉子?
人么,总喜欢谣传遐想,特别是宣榕本就带了两个高挑俊朗的男护卫。
这轻飘飘的一个“忙”字,让里里外外围观的乡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可以说,这是要把局中人逼得退无可退。
可惜宣榕是个过客,根本不在乎在瓜州的名声,淡声道:“上门做客,没有不打招呼就径直闯入的规矩吧,杨婆婆?”
她目光平静,透着不悦和冷意,媒婆冷不丁对上,下意识哆嗦了一下,但又反应过来——
这容小姐平时温婉好说话,被左邻右舍侵占闲田都不吭声。
要怕个什么!
于是,媒婆刻意忽视骨子里的恐惧,嬉皮笑脸道:“上午咱们不是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嘛!曹公子呀,让我来下聘呢!姑娘您瞧……”
“我上午也说得很清楚,暂时没有婚配考虑。”宣榕理了理袖摆,看向虎视眈眈的家丁们,若是寻常百姓,定被这官权压得低头,思至此,她不由升起一股怒火。
面上却依旧慢条斯理的,侧头轻道:“昔大人,你看着办。别弄出人命就行。”
半盏茶后。
宅门前,冷肃的女侍卫抱剑而立。
面前,二十多个壮年男子支楞八叉瘫了一地,四个红木大箱龟裂,摔出里面寒碜的“聘礼”——便宜的棉麻,粗制滥造的青白瓷盏,过时的衣服,发霉的米面……
昔咏在一地呻吟声里,面无表情道:“再来纠缠,死。”
说着,她用力阖上门,落锁,去□□复命。
初秋院落逐渐染上金黄,银杏高大,落叶融金。
少女坐在其上,裙摆铺展犹如霜雪,旁边围坐了一群小萝卜头,最小的那个才五岁,赖在她怀里,听她教他们念书识字。
见状,昔咏耐心地等这堂课结束。
直到夕阳落在了墙头,满园璨红,宣榕才将孩子们赶去吃饭,问了句:“没出人命吧?”
“您放心,臣有分寸。”昔咏恭敬俯身道。
宣榕合拢膝上书卷,沉吟半晌:“待会晚间,你还是拿了拜帖,登门带礼,去曹县丞家赔个不是吧。”
昔咏面露迷茫:“……啊?”
宣榕若有所思:“曹县丞八成不知此事。曹孟瞒着他胡闹的。”
昔咏俯首倾耳状:“臣愚钝,还请郡主明示。”
“我明面身份,是州府聘用的画师,为皇后娘娘献寿作图而来。”
宣榕拍拍身边空地,示意昔咏坐下,“曹县令知道直达天听的分量,对我们一直很客气,堪称有求必应。估计还想我替他在陇西郡守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昔咏盘膝而坐,颔首道:“确实如此,上次他就这般暗示。”
宣榕道:“那他自然不会糊涂到,让我给他家公子做妾。”
昔咏恍然大悟:“曹孟这厮狐假虎威,他爹不知道!”
宣榕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你去试探下,口吻放低,说我们没注意分寸,让杨婆婆诋毁了曹县令‘爱民如子’的英名,愧疚致歉——别提曹孟。”
她半月后就离开瓜州,就算交恶也无所谓。
但一群老幼还得留在府邸,不能和当地父母官撕破脸。
昔咏颔首:“臣明白。”
正如宣榕所料,曹县令被瞒在鼓里。
他被儿子的荒唐行径气得七窍生烟,家法伺候后,翌日便牵了四匹骆驼,来当做赔礼。
骆驼到达院里,引得孩童们雀跃围观。
夜里昏暗,他们便提着油灯,摸着骆驼粗粝的皮毛。
宣榕在二楼,听到叽叽喳喳声音,也放下手中地图,望了眼热闹的院子,失笑道:“不是说关外战乱,商贩都放弃这边生意了,骆驼少得可怜么?”
她都做好骑马去的准备了。
“曹家自己圈养了一堆骆驼。”昔咏皱眉,“瓜州土皇帝呢,比我在京城过得都滋润。”
宣榕拂过腕间佛珠,垂眸静片刻,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关外什么情况了?可还闹腾?”
两年前,北疆动乱,老单于临死前将王位传给了个婢生子。
这在重视血统的北疆部落,引起轩然大波。阏氏生的两个儿子自然不服,各方势力打了两年都未罢休。
昔咏管过军报,回道:“最近闹得尤为激烈。恐怕只有一方以死告败,这场战乱才能停息。我们最好不要靠近关外。”
“行,那咱们不过楼兰了。”宣榕用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个叉。
楼兰在大齐和北疆交界。前朝遗址,建筑恢弘。
但是保不准会有北疆骑兵。
她思忖着路线:“就在大齐境内逛一逛。”
夜色渐浓,月光斜上。
窗前挂镜被风一吹,皎洁月色一闪而过。
在某个瞬间,照亮宣榕眉心朱砂痣。飞鸿一般,和烛火一齐跃入她清湛的眸里。
似凡尘业火。
而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北疆。
毡帐篝火熏暖,人影幢幢。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拿着软布,擦拭雪亮弯刀。
那只手骨节分明。往上,是玄铁护腕、绛黑狐裘,往下,暗黑的衣摆沾染了血迹,黑靴旁,一具温热的尸体尚在抽搐。
断颈涌出的鲜血,洇红了地毯。
男人却视若无睹,他肩宽腿长,叠腿靠坐在交椅上,坐姿颇为慵懒狂放,更衬得气质危险莫测。
侍卫因为疏忽放入了刺客,跪了一地,愣是无人敢抬头。
直到有手下掀帘入内,步履匆匆传来探报。
这才打破了僵局。
男人漫不经心垂眸听着,似是毫不在意。
仍在认真地擦拭弯刀。
从刀身到刀坠,确认再三没有血迹后,才合鞘,低笑出声:“逃?见杀我不成,已经从楼兰南逃了么?”
手下不知又说了什么。
男人笑将起来,肩头微耸,声音像是愉悦极了:
“闯入齐国领土怕什么?我只怕异国他乡,我亲爱的父亲,在天之灵——”
“看不到我亲手杀死他的两个,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