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世界仿佛加温的玻璃罩,蒸出黏腻水汽。人在街上走,稍不留神就汗湿后背。
郁深推开X-CLUB后门,迎面一股马路上的柏油腥气,跑进鼻腔又烫又潮。
“等等我,慢点走嘛——”
不满的女声,因醉酒而放慢语速,又哑又涩。
大半个湘市都是酒吧,郁深只是打算趁旅游带叶姝过来打卡逛逛,哪知道她胆子不小,一杯酒全给闷下去了。
手还为她抵着门,腕间青筋毕露,等了好久人影才从门后冒出来,嘟着嘴不高兴的模样。
他语气又恨又无奈,“叫你少喝点,虽然是鸡尾酒,但后劲不小,你就是不听。”
“哼,就不听!”
叶姝脑袋一歪,一头栽进他胸膛里,毛茸茸脑袋抵在他的下巴颏。
他是烫的,体温都传到她耳尖了。隔着单薄T恤,听见那颗心脏跳动得分外蓬勃。
“哎,郁深,你说你心里真的有我吗?”她忽然说。
“为什么这么问?”
“不然为什么不给我继续喝酒,明明那么好喝,小气鬼……”
这话差点把他气笑,拉过她的手,耐心地说,“我要不管你,把你灌得死醉了,你又该说我不爱你了。”
“不行不行,”她嘟囔着将手抽出来,往后连退几步,“我要通过行动考验你。”
“怎么考验?”
“跟我比赛跑八百米,输了就是不爱我。”
“……这大晚上的。”
“预备,跑!”
可能因为醉了,评判自我的时候存在误差,她以极慢的速度在空荡后街奔跑,还怕他追不上。
时不时回头嘲笑他,“要不要我着让你一点呀?”
他跟在后面悠悠晃荡,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一边拿手机录她滑稽的模样,一边叮嘱,“你小心点。”
“你要输了。”
“嗯,我现在就认输。”
转角刚好闪出一辆电瓶车,郁深笑容凝滞,连忙跑上前拉着她手躲边上。
“你拉我干什么——”
酒吧的霓虹光斑闪动得格外快速,或许也是因为夏天而产生燥热。
欲望之一是想喝水,欲望之二是想饱腹。
他背叶姝回酒店的一路上,都在回顾以前是怎样剥柑橘的。
慢条斯理地掰开果皮,小心翼翼,要保证不能断裂,这样才是一朵完好无损的花的形状——他制造的,新的艺术品。
也许会有意外,一种本能的阻隔,不是每块果皮都薄如蝉翼。
他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执着,令他自己都心惊,比川藏线上一步三叩首的教徒还虔诚。吻着柔软的河,林荫,高山,好让世界都倾颓在他的唇下。
“芝芝,你爱我吗?”
“爱。”
“那就松开手。”
她声音颤抖,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衬衫,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贞洁,“我怕。”
“不要怕,我永远在,”他俯下身来,赐予她一个绵长到窒息的吻,“毕业我们就结婚。”
然后趁她松弛不备,剥落橘子最后一块果皮。在柑橘香气里挺身向前,向前。
一步三叩首,再也不回头。
她流下眼泪。或许是因生理痛苦、背叛父母,又或者与他绑定在一起的复杂,但绝不是因为身体感受到舒服。
她没觉得任何舒服。
太单调,太枯燥,他像一只暴躁的兽,毫无章法,啃咬她的骨头。哪怕她咬着牙说痛,他也只会告诉她,乖,忍一会儿就好。
痛得神经发麻,她有种把自己绕进陌路的恐慌。
小而拥挤的双床房,现在成了情侣房。天花板上的尘灰吊着,跟着她的幅度晃动,下一秒就要掉她脸上。
她枕在他手掌心里,仿佛洪流里薄薄的一把泡沫,阳光一照,瞬息就没影了。
——他会永远都在。
穿上衣服,叶姝还在想,永远是多远?是以公里为单位,还是以光年为单位。
后来她才知道,是以她的生命为单位。
于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大雪,她永远结束了永远。
她的灵魂也永远剥离了爱。
01
车开到家的时候,江望川没立马下来,开着车窗在浓郁夜色里坐了半晌。
这片区域人不多,绿植茂密,别墅外墙爬着油亮的爬山虎。
刚回京津的时候,叶姝跟他一起来看别墅,她瞅见爬山虎,顺口说了句,“长势真好,看起来很有生机。”
他便让园丁独独留着这处。
“热……”
身侧传来响声,江望川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照旧坐着。副驾驶上的女人慢慢睁开眼,浑浑噩噩地盯着面前,愣了几秒后,开始胡乱挣扎。
整个车身都在轻晃,连头上的手工香挂也在前后小幅度地荡着。
那是她亲手做的,加了点薄荷,说是坐车容易晕,闻那个味道会好点。
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江望川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她。
“要干什么?”
醉了也认识他,只是记不得什么名字。
叶姝脸上的烦闷消退了一点,可爱又天真地摆着脑袋,“尿尿呀。”
“……”
走路又不会走,最后还是认命般把她扛回家。
放回床上的时候难免带着怨气,几乎用的是摔。
她“啊”了一声,猝不及防,瞬间陷进被窝里。他又悔自己动作太大,怕她疼,无奈低身将她扶起来。
刚掀开被子,触及到脖颈间那块红痕,意识才开始回笼。
她也刚好在推他,排斥他的任何接触,“走开……”
语气还挺生气。
不知道是嫌他摔了她,还是嫌他这个人。
江望川不为所动,大手反而扯着她的手臂,让她被迫坐起来。
床上墨色平铺的花,变回了一绺长直头发。
指尖擒住她的下巴,他似是在极力克制怒意,但最后还是没忍住,直勾勾看她脖子上的红痕。
几近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
“你就那么爱他?甘愿这么轻贱自己?”
早便听闻她与郁深之间的情事,大大小小的八卦都快传疯,好听的、难听的,应有尽有。
倘若他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让她陷入这个境地?更何况,不久以后还攀上了另一高枝。
他没法回国陪她,也深知自己毫无立场。最落魄那段时间,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的。
哪怕为了蓄意报复,也不该出此下策。
在他的认知里,她永远是最最重要的。
“又不关你的事。”
叶姝冷冷说道。
爱他,轻贱。
这个两个词让她怔了一怔,酒醒大半。所有人都觉得她轻贱是么?尤其男人,当然男人也包括他。
他一字一句地强调,“我是你男朋友。”
似乎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理由。
她却嗤笑一声,觉得这话是小孩儿的借口,“这么天真?”
“结婚了也能离婚,更何况我们只是男女朋友关系,可以分手啊。”
前所未有的尖锐,像许多年前郁深对所有爱他的女人说的话。
“结婚了也能离婚,更何况我们只是男女朋友关系。”
“别傻,别天真了。”
是的,她不过也是这样的一个坏女人。没多好,也不负责,甚至过去还有不清不楚的历史。
不想掩饰,反正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他又凭什么以身体之名掌控她?
她对他不算了解,浮于表面一打听就明了的东西。如果非要深究,那么最了解的也只是身体。
比如在耳畔低语时他会脸红,哪怕拥抱他也能突然敏感滚烫,在她身体里他仿佛永远年轻热烈。身体之外的他,她从未关注过多,那不是她的取悦范围。
“说好听点是男女朋友。”
“说难听点,我只是你的挡箭牌,你的床伴。”
随动作在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格外刺眼,根扎似的刺痛他。
他脸色少见的沉了,像落日躺下山头,蟹壳青翻天的阴寒。
她恍若未觉。
生命会死,资源会竭尽,更何况她跟他这种表面关系。成年人的心知肚明,以他那样聪明,怎么可能不懂。
漫漫黄沙里,她的接近目的性那样明确。
不信他看不出。
叶姝缓缓抬起眼,触及到他那张冷意不断攀升的面容,讽刺地扬起唇角。
“难不成你食髓知味,想娶我?”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如果我说是呢?”
“……”
这话倒是让她愣了一瞬,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悯。
娶她?
男人似乎总是能轻易说出不必有结果的承诺,就像“下次吧”一样随便。
“我何德何能?”她挤出一个笑,“若你实在喜欢我这副身体,今晚再做一次好了,我们两清。”
江望川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从前男友的别墅区出来,喝得醉气熏天,又恰好说出这样一番话。
虽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什么理由都没法磨平这番话的伤害。
叶姝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情绪,但丢了宠物的人,向来有几分难过。
她自顾自地解下盘扣,“难道你不喜欢我的身体么?”
日日夜夜折腾得也不少,哪怕她哭着说没力气,他也不曾放过。
若要说不喜欢,他可真算得上虚伪。
他未置一词,黑漆漆的眼里有种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目光落到她颈间,忽然俯下身,发了狠地压上她温热的唇。叶姝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他迅速擒住双手,往后推回了被窝里。
谈不上多温柔的吻,牙齿咬着那两片唇肉,但又没下死手,还在注意分寸。分明怒上心头,连杀了她的心都有,却又怕惹她不快,因此记恨上他。
“呜呜——”
吻陷没了她的声音,她在周身清冽气味里只能感受他的手,从十分遥远的地方跋山涉水,掠过她精致的盘扣衣领。
她恍若跌入冰窟,浑身僵硬,也不再挣扎。
却在怔愣的下一秒,感觉一滴温热落在她颈窝。小小而温暖,好像惊春的一只毛绒鸟。
耳畔传来他压抑的嗓音。
“能不能,不要把我想那么坏?”
02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叶姝轻微失神。
衣领扣子被解开一粒,那里印着两三道蚊子咬的红痕。本来是圆的,被她醉后挠成了长条状,甚至有些青紫,看起来十分暧昧。
也几乎是瞬间明白了男人生气的原因。
耳边还回荡着他隐忍的喘息,还有那句有些可怜兮兮的话。
手指搭上颈窝,那处有些潮,叶姝鬼使神差地沾着潮气舔了舔,有些咸。是他的眼泪。
跟一只猫受惊应激般,很多时候她习惯把事情想得复杂。
有人喂她,她会觉得是不是有毒。有人豢养她,她会猜测是不是以后能卖个好价。
时间久了,她对真假的感知变弱变钝。
她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
浑身只觉疲惫,头也一阵疼痛。叶姝懒得扣上旗袍了,反正家里就她一人。
她赤着脚走到阳台。夜晚的空气携来一丝水雾,世界万籁俱寂。
只有喷泉如常地重复循环,一丁点不打耳的水流声,小得像她的喜怒悲欢,不值一提。
迈巴赫也早已开走,也许在她看不见的路上留下一道车轮印迹。
叶姝头一回猜想,江望川不在家的话,他会去哪?夜店,酒吧?——她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又走回卧室。
看到手机微信里,金一页顶着黑猫头像,不断发来连串问号,以及自己给江望川发的最新消息,只觉头更疼了。
难怪接她回家的是江望川,不是金一页。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发错了人。
《撕扯》
文/花栈
2023-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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