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今儿个怎么是你来送饭啊?”
“雪太大了,伙房离不开人,到处都在要热水,锅底都快烧穿了,牛大爷叫我送些热茶来给大伙儿垫垫肚子,热饭热菜随后就到。”
“太好了,别处都送过了吗?”
“没呢,你们是第一拨,牛大爷交代过,凡事都紧着地牢这边先来。”
听到这话,众狱卒们十分满意:“到底是衙门有人好办事啊,老牛这人行,有好事没忘了咱们!”
那人微微一笑,从车兜里掏出几只竹壳暖水釜和一摞茶碗,挨个倒满热茶递给众人。
“大伙儿都辛苦了,大雪天的活受罪,来,喝下去身上就暖了。”
狱卒们纷纷搓着手凑上来,每人捧着一只大海碗不停地吸溜,遭瘟的贼老天,再这么冷下去,脑壳都要冻掉了!
一个狱卒咽下茶汤,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茶,怎么尝起来发麻发苦?”
那人手上不停,神色如常:“伙房煮的红茶,加了陈皮和紫苏,最是健脾暖胃。”
另一个狱卒嚷道:“他懂个屁,山猪吃不来细糠,陈皮和紫苏都是好东西呀,我可得多喝两碗!”
“也给我来一碗!”
“我也要!”
屋内顿时热闹起来,有人被挤到门口,看见范灶生行色匆匆地往外走,于是便招呼道:“哎,灶生,你干啥去?有红茶呢,你不来一碗?”
红茶?
大人才说过,他不宜喝红茶。
灶生摸了摸下巴上的粉刺,隔着人群远远瞥了一眼,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刚好背对着他,只能瞧见小半个侧影,感觉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了。
“算了,我还有事,先不喝了。”
说罢,他挥挥手,快步离开了地牢。
灶生前脚刚走,那人后脚就从屋里出来,提着两只竹壳暖水釜跟在狱卒身后,朝关押绑匪的牢房走去。
狱卒一边带路一边抱怨:“直娘贼,那帮王八蛋也配喝这么好的东西,可惜了了!”
那人好脾气地笑道:“没办法,总不能让他们冻死吧,人死了就没法审了,可不敢耽误大事。”
狱卒开了门,不耐烦地摆手让人进去。
里面堪比冰窟,墙壁是砧板,空气是凝固的冰刺,囚犯们每喘一口气都像是在切割肺叶。
豁牙子又冷又饿,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他回想起那日偷听到狱卒们闲聊天,说有个漏网之鱼被杀了,临死前浑身被戳了百八十个血窟窿,豁牙子彻底吓破了胆,他知道,死的那个是瘦猴。
瘦猴死了,大哥不知所踪,二哥和老八被抓走提审一去不返,剩下的弟兄也死的死伤的伤。契苾冒不是说,只要他们遵照家主的命令,去绑了那两个小娘们儿,往后就能发大财吗,怎么现在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豁牙子想不通,脑袋埋进膝盖间瑟瑟发抖,就在这时,他手边突然传来一股暖意,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伸到他面前,豁牙子顺着白雾抬眼望去,立刻愣住了。
他见过这个人。
那日进山拿包袱的,就是这个人!
……
中军大帐外,陆淮岳被武教头叫住,宋清和先他一步进了主帐,与其他军帐相比,主帐的确要宽敞许多。
东边一排大漆兰锜,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刀枪剑戟,枪头双侧都开了刃,拿起来就能杀人。兰锜前方整齐地排列着十余张黑褐杉木圈椅,空地中央摆放着一只巨型沙盘,尺寸大得惊人。
沙盘做工精细,山河走势,边防要塞,乃至树林疏密,每一处都纤毫毕现,其间零星分布着各色小旗,旗子用了太久,都已经褪色。将帅们就聚在这沙盘前,以山川为盘,军伍为棋,运筹帷幄,挥斥方遒。
宋清和盯着那些小旗子出神。
纪峥掀帘进来,见她在看沙盘,殷勤地凑过来介绍:“这些旗子代表周边各州府规模较大的城邑,宋姑娘请看,肃州府在这儿,下面是燕州府,我们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它们中间。”
“你家在哪儿?”她突然问。
纪峥腼腆地挠了挠头,指着沙盘另一端说:“纪家沟,在盘龙关,我们村西边就是朗钦河。”
宋清和看着他手指的位置,那里有山,有河,还有方块状的关隘,唯独没有旗子。
“你们村里人多吗?”
“多啊,附近都是大村子,纪姓在我们那儿是大姓。”说到家乡,纪峥的表情逐渐黯淡下来,“宋姑娘听说过朗钦河战役吗?”
她轻轻摇头。
“那年羌贼大军来犯,一路打到盘龙关外三百里,我家三个男丁,大哥和二哥都投了军,当时我虽年幼,却还记得乡亲们披红挂彩,十里相送。”
“临行前,大哥抱着我说,在家顾好老娘,哥哥们出关了!”
“壮士出乡关,月不照人还。报信的来过家里两趟,来一趟娘的头发就白一半,大哥被羌贼挑破了胸口,二哥被胡马踏成了皮,没过多久,盘龙关也破了,娘为了救我,跟那些畜牲一命换一命……”
纪峥眼眶通红,眼泪却没有落下,似乎在往心里流。
“家没了,纪家沟也没了,乡亲们都往京城逃难,我也跟着到处磕头要饭。”
“裤子磨烂了,腿长了冻疮,四姑婆就把送大哥二哥出关时的红布条绑在我腿上,从那时起,我再也没跪过,跪不下啊,我就是死也不能跪在他们身上……”
“后来到了帝京,因我不肯下跪,惹恼了曹家人,险些被当街打死,直到遇见将军,是将军收留了我,还将我带在身旁,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生逢乱世,人命如飞蓬,了去无痕迹。
宋清和沉默地听着,粗砺的沙石硌进指尖,她心头坠了铅块,胸中的郁气久久不散。
这只沙盘很大,放得下山川,却放不下村落。个人命运远比沙盘上任意一粒黄沙都更为渺小,如同风中残烛,被少数决策者捏在手里,史家的视线投向的也永远是上位者的博弈、大人物的功绩,而千万百姓的性命不过是战火中的一纸数字,是最不值钱的筹码,最不起眼的牺牲。
战争的洪流裹挟血肉滚滚向前,让身处其中的人别无选择,然后粉碎成灰,成为时代的底色。
唯有大国崛起,才有小民尊严。
这一刻,宋清和的想法变了。
她不想再明哲保身,也不想再冷眼旁观,她第一次想为这里的百姓做些什么。
陆淮岳从帐外进来,听见纪峥的话,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去吧,让人去打饭来。”
“是,将军。”
纪峥低着头,抱起食盒出去了。
陆淮岳请宋清和坐下,两人说起今日审讯的情况。
“二哥就是这伙人的二当家,据他交代,他们接到家主命令秘密潜入大乾已经有几年了,上线是一个叫契苾冒的西戎人,平时由契苾冒收发密信,按季给他们发饷银。”
“契苾冒每次来都会另给他们大哥一个包袱,让他埋在黑山的老松树底下,届时会有人来取走,至于接头的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多大年纪,那都没人知道。”
她双手抱肩,往椅背上一靠:“不过依我看,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跟踪我们的那个人,也就是曷萨达干。”
陆淮岳点头:“确实如此,他有没有说包袱里面装的是什么?”
“听说上面有层封蜡,落着家主的大印,他们不敢随便打开。”宋清和好奇地追问,“他们的家主是什么人?”
“西戎王的次子,曷萨旺迦。”
“曷萨氏是西戎皇室,素来与大乾交好,当年曾派兵共同抵御过羌贼,如今西戎王年事已高,有意让位于长子曷萨赫轩。”陆淮岳面色渐沉,“长子主和,次子主战,没想到不等他兄长登上王位,曷萨旺迦的手就迫不及待伸到大乾来了。”
“这么说,曷萨达干也是皇室中人了?这伙绑匪跟他打了几年交道,却始终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说明这个曷萨达干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而我们发现的脚印位置非常隐蔽,也能够证明这一点,有意思,是个硬茬子。”
宋清和兴奋起来,她端起茶盏,仰头将水一饮而尽,不经意地抬眸,却正好迎上对方欣赏的目光,她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市局,他们不是在开研判会,他也不是她的队员。
可奇怪的是,陆淮岳对她口中的现代用语依然毫无异色,这让她压在心底的疑惑再次被勾了起来。
“你……”
刚想开口,纪峥就提着食盒进来了。
雕花缠枝的黄花梨食盒明显缺了一角,里面装着两人的晚饭。对面的人姿态放松,起身往她茶盏中续水,然后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陆某在京时听说过一个秘闻,有一游方道长曾断卦直言,宋氏嫡女天生命格不全,魂魄两分,主格刚硬,天煞孤星,次格柔弱,天哭入命。一阴一阳之谓道,死生,命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唯有向死而生,合二为一,方可福泽绵长。”
“既然是秘闻,那陆世子是怎么知道的?”
“墙壁尚且透风,秘闻难抵有心人,不过宋姑娘可以放心,此事多年前便被令尊压下,知情的外人唯有我与知晏而已。”
“……你们信吗?”
“芸芸众生,命格奇谲者不计其数,姑娘宽心就是。”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对她的变化都没有反应,宋清和心里五味杂陈,难以界定那究竟是轻松还是失落。
看来那场大雪,那个天台,那只向她伸来的手,都只是她的一场梦罢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喧哗之声,纪峥冲进来禀报:“将军,出事了!”
“有人去地牢送饭,发现士兵和囚犯口吐白沫,腹痛难言,不等林大夫赶过去,里面的人全都暴毙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