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袁知晏满脸茫然,“这地上只有咱们先前往北去的脚印,并没有多余的痕迹啊?”
陆淮岳一直没说话,此时忽然开口:“不对,多了一些脚印。”
“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宋清和环顾四周,树掩着树,地上的雪是松软的,此处距离营地不远,士兵们偶尔会过来砍些柴火,这条路应当是被他们清理过,积雪不算太深。
她跳下虎背朝一棵树走去,白桦树下的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赫然在目,鞋底纹样都是一致的,她蹲下去用手比量。
“这人很聪明,他基本上是踩着我们的脚印往前走的,唯独这里不是。”
袁知晏也跟着蹲下身:“还真是有人跟着,像是军靴的印子,看样子这人个头不矮啊。”
宋清和在心里默默计算,单从正常的脚印长度推断,此人的身高大概在178厘米以上,可留下鞋印的这个人,绝对没有那么高。
她指着稍浅一些的脚印说:“你们看这里,还有这里,重压点后移至脚跟,足迹边缘不完整,掌内外两侧虚压明显,说明这人应该是小脚穿大鞋,推测穿鞋人的身高不会超过168厘米。”
“什么?”
袁知晏傻眼了,为什么她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认得,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宋清和抬手在肩膀到头顶之间来回比划了两下,陆淮岳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替她解释道:“最高不会超过五尺三寸。”
“没错,甚至更矮,他的脚很小,却穿了一双大鞋,显然是早有预谋,具备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袁知晏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肃州的征兵条件与别处不同,营内士兵多在五尺六寸以上,低于五尺三寸的算是比较罕见了,一般是在伙房任些闲职,还有就是……”
“军眷!”三人异口同声。
陆淮岳和袁知晏对视一眼,若是军眷,营中男女老少都有,这筛查范围可就大了。
“东寻曷萨达干!”宋清和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黑山大营不就在那个窑洞的东边吗?或许我们要找的人,一直都藏在眼前。”
黑山大营,军门岗哨。
冬季守营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暴雪天里,天地萧索,严寒砭骨,一天执勤下来,人比冻鱼还硬。士兵们一回到营房,来不及等到眉毛上的冰柱化掉,就一头钻进冰冷的被窝,哆嗦了大半宿也睡不着。
立于层楼重栅之上,满目皆是刺眼的白,十里八乡都见不着一个活物,低温导致嗜睡,容易使战士丧失原有的敏锐性和警惕性,熬是熬不动的,只有胡吹乱侃方可缓解这里的萧条与寂寞。
一名年轻士兵在寒风中搓手跺脚,脸冻得像是落了霜的苹果:“哎,你们都瞧见刚才跟陆世子一起出去的那个人了吗,他可是个厉害角色。”
“你说那个小矬子?看着是有点儿面生,不过他又瘦又小的,能有什么本事?”接话的是一个长瓜脸士兵。
“御兽之术,你听说过吗,那人懂御兽之术!”
距离他们不远处,一个三角眼士兵不屑地嗤笑,他起身拍落肩头的积雪,边说边往瞭望台上走去:“老子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要说御兽,独眼儿不也听老子指挥吗,让它朝东它不敢朝西,让它作揖它不敢撵鸡,照你这么说,老子岂不成了御兽的祖师爷哇!”
听热闹的人哄堂大笑。
独眼儿是黑山大营里的流浪狗,它瞎了一只眼,整日邋里邋遢地四处流浪,身上的毛厚得能打两床铺盖,一见到人就伸着舌头贴上来要东西吃,只要你手里有吃的,它能比战士都训练有素,要是再给它一块肉,它还能站起来作揖哩。
“你们别不信啊,真不是俺瞎白话,显武营的人都这么说!”
苹果脸急了,他一着急,颧骨上两坨高原红就愈发明显。
“那人名叫河清,他能驱使老虎,显武营的人都看见了,老虎在他面前比狸猫还乖顺,对了,就是那头黑毛碧睛虎,听说连老狼王都不是它的对手!”
四周骤然一静,紧接着爆发出比刚才更为响亮的笑声。
长瓜脸笑得前仰后合:“你个瓜怂,人家说啥你信啥,还御黑虎,你当他是武财神啊?”
“就是,还能驱使老虎,我看你才是真虎啊,一听就是他们忽悠你呢!”
“梁哥,快放这小子进去烤烤火吧,怕不是被冻傻了,净在这儿说胡话!”
梁虞侯也忍笑摇头:“行了行了,你们都多大的人了,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做,就出去多铲两锹雪,少编弄这些有的没的……”
话音未落,瞭望台上传来三角眼惊恐的呐喊:“那边……那边有东西过来了!”
他眼神惊骇万分,双腿打起了摆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与刚才张狂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众人当即抽箭拔刀往重栅扑去,待他们看清楚远处的来客时,皆被吓得胆颤魂飞!
是黑虎,一头巨大的黑虎!
都说鹰立如睡,虎行似病,阴云笼罩的地平线上,这头黑虎却犹如君王巡视领地一般,闲庭信步缓缓而来。肆虐的寒风一吹,遍地飞沙走石,虎爪往地上略略一按,所踏之处就冲腾起团团雪雾,每一步都像是在众人心口蹂践。
咚咚,咚咚,咚咚——
战士们的胸膛擂起了战鼓,再细看那虎背之上,竟真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营中最普通的棉甲,看装具也并非精锐,他皮肤微黑,清瘦俊逸,一副十足的好相貌,就算与陆世子行在一处也没有被其光华掩盖,只可惜这样的相貌长在男人身上,尤其是一名战士身上,未免显得不够霸气。
要是在往日,军汉们遇见这样的清俊小生也许会上前调笑一二,但此时此刻,无一人敢生出轻慢之心。
强者是气势上的威压,无需练就一身腱子肉加以标榜。
正如眼前这人,他虽然身形纤瘦,却大马金刀地稳坐在虎背上,当真是嚣张至极,就连陆世子和袁副指挥也只能策马跟在他后面,两位将军看起来倒像是跟班了。
“娘啊,是山君,活生生的山君啊!”长瓜脸士兵喃喃道。
“看看,俺没说大话吧?”苹果脸悄悄往裤腿上蹭了一把手心里的汗,又是得意又是激动,“真大,这头黑虎怕是比咱们青虎还要厉害!”
梁虞侯冷飕飕地瞪了他一眼,苹果脸自知失言,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你说他叫什么?”梁虞侯问。
“河清,显武营的说他叫河清!”
一虎两马渐渐逼近,离近了看更叫人心惊肉跳,黑虎半张着大嘴,呵出腾腾白雾,风吹雾散,显露出两颗又长又利的巨齿,它喘息声若闷雷,四肢粗壮有力,爪子比人的脑袋还大,一巴掌下去不知道要拍碎多少颗人头。
青虎营众人哑然失色,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有人的牙齿在不停打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谁也不敢拿性命作赌,弓箭手拉满大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可那黑虎仿佛浑然不觉,依旧稳稳当当地走着,碧绿的眸子又圆又亮,墨色的瞳孔却缩成针尖大小的细点,犹如深渊中的两粒寒星。这片土地的山君不紧不慢地瞥了一眼在场的士兵,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梁虞侯身上,像是锁定了它的猎物。
梁虞侯被盯得头皮发炸!
那是来自地狱的凝视,是真正意义上的虎视眈眈!
就在这时,宋清和翻身跳下虎背,阿乌收回目光,长长的尾巴贴在她腰间,一人一虎旁若无人地商议着什么,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黑压压的箭镞,而后她挥手作别,阿乌长啸一声,转身离去。
将士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没等落回实处,就又被洪亮的虎啸声吓得俱是一抖,险些脱手将箭射出去,看着严阵以待的青虎营众人,袁知晏乐呵呵地拍了拍梁虞侯的肩膀。
“不错,不愧是冯指挥带的兵,虽说胆气上稍有逊色,但应战速度果然一流,赶明儿让显武营也来学学。”
梁虞侯咬牙强笑,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袁知晏装模作样地背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两人身后走远了。
三人走到庵庐附近的分岔口,陆淮岳和宋清和打算去地牢提审那帮绑匪,见袁知晏也脚步不停,她忍不住转身问他:“陈潜已经醒了,你不进去看看吗?”
“再等等吧。”
“等什么?”
袁知晏答不上来。
“不要在揭晓真相的前一刻犹豫,犹豫本身就意味着错过。”她说。
陆淮岳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袁知晏也愣在原地,等他再抬起头时,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他一脚踏碎地上的冰雪,调转方向往庵庐走去。
庵庐很静,林大夫带着林枝出诊去了,白蔹和麦冬也不在,陈潜坐在榻上绣一副灰兔毛手衣,炉中薪火烧得正旺,她的两颊被热浪扑得微微泛红。
听见有外人进来,她慌张地拽过被子盖住腿脚,不料却被石膏挂住了,只好又急又窘地伸长胳膊去拉扯,看上去很是无助。
袁知晏进门时就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他像是被她手里的针尖刺了一下,难言的酸涩感涌上心头,于是大步上前帮她整理好被子。
陈潜的脸更红了。
“袁副指挥是来见林大夫吗,林大夫才刚出门。”
“无碍,就在这儿等吧。”他说着退后几步,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你的伤怎么样了?”
“劳烦袁副指挥记挂,已经好多了,宋姑娘说石膏再打一月有余便可拆除,然后就能慢慢恢复了。”
袁知晏松了口气,转眸看向她手里的针线,陈潜察觉到他的目光,羞涩地笑了笑。
“这是给宋姑娘的谢礼,让您见笑了,我能拿出手的也就只有女红了,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怎么会,这就很好。”袁知晏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副灰兔毛手衣上,过了好半晌才斟酌着开口,“陈姑娘,前阵子我们在那伙贼人手里发现了你母亲的书信……”
“她不是我母亲!”
他不说不要紧,此话一出,陈潜的身子剧烈一抖,针尖刺破手指,血珠瞬间冒了出来,袁知晏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却被陈潜冷峭的目光钉在原地。
她脸上柔和的笑意消失了:“姚氏不是我母亲,她是陈胥娶的续弦。”
“是续弦,实在对不住,都是袁某失言,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陈潜没接话,指尖在帕子上随意揩了揩,低着头只顾穿针引线。
袁知晏喉头滚动,坐立难安,截杀章文帝那会儿都没这么紧张过,他懊恼极了,明明是来道谢的,结果却变成了道歉。
看着她飞针走线,他的嘴巴也像是被缝上了,一句讨巧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瞒姑娘,其实我今日前来叨扰,是为了一桩陈年旧事,十年前的仲夏,你是不是曾乘马车路过京郊?是不是给过一位老伯一袋银钱?”
“抱歉,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就是这只钱袋!”袁知晏从怀里掏出一只陈旧的钱袋,急急地补充道,“那位老伯身边还有一个男孩,他们拉着板车,车上,车上拉的是……”
“我想起来了,他们是流犯。”陈潜手中的针线猛然顿住,诧异地抬起头,“是你?”
“是我。”袁知晏站起身,朝她躬身行礼,“多谢姑娘当年出手相救,若非姑娘一番善举,在下也无法将先慈就地安葬。”
“举手之劳,袁副指挥不必客气。”
陈潜从他手中接过钱袋,袋子还有他的余温,她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钱袋边角已略显磨损,表面也泛起绒毛,那是无数次摩挲的结果,每一寸布料都承载着过往的沉重与风霜。
她的声音也软了下来:“伯母的坟茔还在那两棵松树下吗,如今应当迁走了吧?”
这回轮到袁知晏一脸错愕了,他失声问:“你怎么会知道?”
“母亲去世后,父亲迎娶新妇、拜官入京,寄人篱下不易,我在京城待了半年便回肃州了,临行前在纸马铺买了些纸钱想回老家祭拜母亲。”
“途中路过京郊,丫鬟闲话间提起昭德将军,听脚店伙计说那里有处孤坟,想到亡母亦是这般孤寂地葬在乡下,心中倍感伤怀,就去坟前烧了几刀纸……”
袁知晏说不出话来,他胸口酸胀,千言万语都哽在了这里。
当年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有人伸手将他拽起,后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只手又为他拭去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