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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宴

是夜,新帝于崇政殿召见陆淮岳和袁知晏。

殿内陈设焕然一新,浮烟细,灯影轻,白玉蟠龙绕柱台,碧绣阑干映阶清。

这里是龙楼凤阙,是权力的极限,欲望的巅峰,生杀予夺大权在握,退一步,名垂青史,进一步,恶名昭著,章文帝因此而兴,又为此而亡。

前殿内,礼官们还在为登极仪制争论不休,新帝特意派内总管张德海前来知会,请二位公子稍候片刻。

各式各样的点心糕饼如流水般呈送上来,热茶添了又换,换了又添,两人却始终未动分毫。

内侍们全都敛声屏气,不敢抬头,谁也不敢因这二位年纪小就心生怠慢,要知道,这可是敢领兵围剿先帝的煞神啊!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只听宫门外传来喧阗之声,新帝大步流星地进来,边走边扯下肩上的大氅丢给张德海,随后端起袁知晏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这帮老家伙,恨不得把朕掰成八瓣使,竟连喝口水的机会也没有。”

皇帝放下茶盏,看见盘里没动过的点心,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吃,可是不合胃口?”

张德海听到皇帝头一句话就顿觉不妙,紧接着又听见发问,连忙跪下应道:“陛下息怒,是奴才该死,没管束好这帮糊涂东西,内侍省新任的一拨不成气候,怠慢了二位公子,奴才这就叫他们去领罚!”

新帝点了点张德海,转头招呼二人上前:“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难道你们还怕把朕吃穷了不成?往后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吩咐他,叫他们换了来。”

张德海松了口气,身子反而伏得更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你们两个小子,这些年跟着朕吃了许多苦,如今也算苦尽甘来,过几日朕就要论功行赏。”

新帝说着,看向袁知晏:“大乾对你们袁家有愧啊,朕左思右想,决定追封你父亲为卫国公,谥号‘忠惠’,赐良田万顷,甲第三区,加封食邑两万三千户,由子孙世代承袭,知晏以为如何?”

袁知晏掀袍跪下:“陛下,小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自家人何必多礼,你但说无妨。”

“小臣年少愚钝,命途多舛,能有今日全仰仗陛下天恩、尊长栽培,贸然受此重赏,实在于心有愧,还须在军中多加历练,有朝一日若能封侯拜将,惟愿陛下将‘昭德’二字重新赐予臣,子承父志,以慰家父在天之灵。”

新帝问陆淮岳:“你怎么看?”

陆淮岳笑答:“臣愿同知晏一道,守疆拓土,竭智尽忠。”

“好好好,少年意气,颇有朕当年的风范!朕许下的封赏不会变,军功就靠你们自己去挣!”新帝神色动容,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沈鸿下月初七要办惜春宴,算是抵京的头一遭儿,去的人只多不少,你们也去瞧瞧热闹,替朕探探这些世族的虚实。”

二人齐齐领命:“臣遵旨。”

……

尚书府的惜春宴定于巳时二刻,到了初七这日,还未至巳时便有客人登门了。

各府的马车停满街巷,门房烧水的烧水,招呼的招呼,都忙得脚不沾地,听闻陆公子和袁公子前来赴宴,沈鸿一行人赶紧出门迎接。

尚书府虽不比王公府邸七进七跨的大宅占地宽敞,却打理得别有一番意趣。

园内假山石壁摆放得极其平稳,石林间留出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仅凭几尾箬竹、几根花枝、几垒碎石加以装点,相映成趣,恰到好处。

曲径通幽,沿小径前行数百步,便来到花荫密深处,复前行,眼前豁然开朗。

水榭亭台临池而立,草木葳蕤,泠然生光,蓼花苇叶之下,成群的锦鲤浮在水面上,有宾客逗弄也不避开,十分亲人。

通往凉亭的小径加铺了白玉条石,条石表面镌刻着深浅不一的花纹,细细看去每一块的花纹竟各不相同。

“沈尚书真是有心。”

“陆公子过奖了。”

沈鸿不知道陆淮岳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他丝毫不慌,见对方望着地上的白玉条石,他不紧不慢地笑道:“此处近水,地面湿滑,便让下人加刻了纹饰,此等雕虫小技也难逃公子慧眼,陆公子才真是心细如发啊。”

袁知晏对花纹石头不感兴趣,他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赴宴的年轻女眷大都戴了帷帽,一拢轻纱便隔绝了他探寻的目光。

尚书府宾客盈门,这会儿园中已经站了不少人,相熟的夫人们聚在一处,赵夫人激动地拉着韩夫人的手晃个不停。

“一别经年,咱们姐妹终于能在帝京团聚了,前阵子芷兰还问起你呢,当初韩大人离京,大伙儿都担心你在外面受委屈,瞧瞧,这通身的气派,如今她要是见了你,准保认不出来!你呀,也算是熬出头了!”

“伶牙俐齿,一点儿没变,”韩夫人嗔笑道,“怎么不见芷兰,她没来吗?”

“别提了,她正在家躲清闲呢。”

“怎么回事?”

“去年她侄女相中了贾三,芷兰不同意,回娘家劝过好几回,可她那个弟弟拎不清啊,由着他女儿嫁了过去,一家子合起伙来瞒着她,硬是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现在好了,谁知道朱家和贾家那么大胆,居然敢……”

赵夫人话音一滞,环顾四周,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居然敢在登基大典上行刺!芷兰她侄女成了反贼,日子都定了,正排队等着杀头呢!她弟弟三天两头上门堵她,让她找人求情,他话说得轻巧,她哪有门路啊,索性闭门谢客了。”

韩夫人摇头叹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年头,自家站好队还不算完,要紧的是家里姑娘得嫁对人。”

“谁说不是呢!”

尚书府的小厮们守在垂花拱门外,见大老爷领了贵客前来,喜气洋洋地高声通报。

“卫国公到!”

“定国公府,陆二公子到!”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场所有官员和女眷都转了身,朝垂花拱门看了过来。

“郡主,陆二公子到了。”婢女低声提醒上首的盛服女子。

“快看看,我的发髻有没有乱?”

“奴婢一直看着,好着呢。”

永宁郡主粉面含春,转盼流光,一双纤手捏着帕子,嘴角掩不住地上扬。

她一身水红色宫裙,裙摆处绣满怒放的海棠花,就连脑后的绒花发簪也是海棠样式,衬得人比花娇,俏丽非常。

永宁郡主是当今皇后娘家哥哥的二女儿,国舅爷高洵是个实打实的二世祖,招猫逗狗,不学无术,远在封地的时候就招惹出不少是非,偏偏高家几代单传,护他护得比眼珠子都紧。

既有珠玉在前,高家又岂能甘心只出一位皇后?

自入京以来,高洵的大女儿就严格按照皇后仪制教导,很少抛头露面,二女儿则被册封为永宁郡主,千娇百宠,凡她所想无有不应,把她爹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赵夫人和韩夫人就站在不远处,将主仆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们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没想到郡主竟看上了陆二公子,高家的野心不小啊,一个嫁皇室,一个嫁国公府,这样的安排……不知皇后娘娘知不知情。

永宁郡主亲热地挽着徐夫人的胳膊,娇嗔道:“听说今日宴会人人都可献艺,永宁也准备献曲一首,待会儿王姨可要帮我呀。”

“郡主放心。”

王氏捻着佛珠笑了笑,她是徐太傅的发妻,常年青灯礼佛,不问俗事,身为一品诰命夫人,她很少与品阶之下的官眷来往,但与永宁郡主却是相熟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家要想再进一步,必然要同高家交好,既然郡主开口,那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转瞬间,陆淮岳和袁知晏身旁又围上来不少人。

几位夫人看着远处的人群议论起来:“这二位年纪轻轻就在陛下面前挂了名,一位是国公府的二公子,另一位更是直接袭爵,谁要是能跟这两家结亲,该有多少人羡慕啊!”

此话一出,在座的夫人们都动了心思。

尽管二位公子手段狠辣,但他们行的却是正义之事,倘若章文帝诛戮功臣的屠刀挥到自家头上,试问在场之人谁能有他们这般血性?

如此智勇兼备的男儿郎,结亲之事宜早不宜迟,哪怕女儿大他几岁也无妨啊!

看永宁郡主的架势,陆家是不好肖想了,这不是还有袁家吗,上无公爹婆母,下无叔伯姑嫂,没有大家族里那些腌臜事,进门就能稳握掌家大权,这样的日子才叫舒坦!

夫人们悄悄给自家女儿使眼色,贵女们也脸红心跳,纷纷挺直腰背,隔着面纱偷瞧对面的少年。

袁知晏被前来攀谈的人缠得烦不胜烦,他扭头问沈鸿:“今日赴宴的有没有国子监的人?”

“都已入座,公子们请。”

惜春宴的席面设在桃林下,正值桃花盛放,团团粉雾聚簇枝头,众人于夹岸两侧临溪而坐,宾客席位由素面屏风遮挡,每张几案旁都有侍女伺候。

案首放置一敞口缠枝斗笠大碗,碗中央雕一枝粉玉藕花,风乍起,落红纷飞,逐水而流,晶莹的桃花瓣绕着那朵藕花,在碗盏中悠悠转动。

众人纷纷落座,沈鸿端着酒杯起身。

“今日高朋满座,沈某荣幸之至,诸位切勿拘谨,敬请畅赏春光,凡碗盏内有落花,皆可表演助兴,技不如人者,当浮一大白!”

宾客们笑作一团,有适婚儿女的人家更是喜不自胜,都想趁这个机会给自家儿女寻觅个好姻缘。

永宁郡主信心满满,示意婢女抓一把桃花瓣丢进碗中,却听沈鸿又道:“在下早年间偶得一卷古谱,可惜残缺不全,小女有心添补了几节,权当是抛砖引玉,诸位见笑了。”

两岸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女客席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永宁郡主丹唇逐笑而开:“真是不巧,永宁也想抚琴一曲,且碗中已有落英,不知合不合沈尚书的规矩?”

隔着一道屏风,公子哥儿的脖子伸得一个比一个长,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沈鸿面色如常:“那是自然,郡主先请。”

听他这样说,永宁郡主反而不急了,她眼珠一转,视线落在宋倾姀身上。

今儿个就拿这丫头踏脚吧。

“姑母常说,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永宁不敢擅专,还是沈家妹妹先来吧。”

“只不过,各弹各的也没意思,沈家妹妹,既然你我二人都准备献琴一曲,不如就用各自的琴来比试一番,若你输了,残谱归我,若我输了,此琴赠你,如何?”

永宁郡主嘴角笑意更深,琴技高低,没有旁人衬托怎能看得出来呢?

她正发愁如何才能引起陆淮岳的注意,陪衬的人就来了,沈鸿的女儿比她小几岁,用的琴更是不及她的万分之一,今日定是必输无疑。

至于那卷残谱,她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沈鸿那点儿家底能有什么好东西?

永宁郡主越想越得意,见对方没有马上答应,她不高兴地蹙起眉毛。

都这时候了,还能稳坐泰山,这丫头倒是沉得住气,那她就再添一把火,大火烧山,不信她还能坐得住!

她望向徐夫人,徐夫人立即心领神会,面上抬出一副严厉的神情来:“阿弥陀佛,众生百态,性各不同,郡主莫要强人所难了,不是所有人都有郡主这般胆色的。”

“王姨教训的是,永宁心血来潮,思虑不周,残谱何其珍贵,妹妹年纪尚小,哪见过这种场面,想必是不敢做主的……”她话音一顿,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掩唇笑道,“哎呀,平日里心直口快惯了,姑母知道定要罚我了,沈家妹妹可别同我计较。”

宋倾姀身边的大丫鬟逸心抱紧了怀中的杉木琴,那是一张黑漆流水断仲尼式古琴,是市井琴坊中比较常见的一种。

而永宁郡主面前摆置的古琴,通体乌黑油润,隐隐泛出幽碧的浮光,琴尾还刻有松涛竹林,苍翠欲滴,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贵女们离得近,自然看得分明,单论这琴就已高下立判。

宋倾姀却起身接过了自己的仲尼琴:“承蒙郡主垂青,恭敬不如从命。”

这边暗流涌动,那边袁知晏为了打听他的小恩人究竟是谁家女眷,愣是拽着陆淮岳往国子监的席位里扎,他一反常态见谁都笑,好话不要钱地往外说。

惜春宴才刚开始,前来赴宴的国子监监丞们就都喝高了,一个个红光满面,踌躇满志,恨不得拉着他们俩当场拜把子。

谁说两位公子吓人啦,明明亲切得很嘛!

人们正推杯换盏,忽然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一阵琴声——

起初闷沉滞涩,如汩汩潜流;继而清冷泠然,似幽涧滴泉;随后音律一转,纷乱急促,像是当头泼下一场骤雨;而后诸般之水终于汇聚成湃湃湍流,长风破浪,击碎暗礁险滩,翻腾起云水之怒,天风浩荡,大泽滔滔,却于最高处戛然而止,耳际徒生余响!

尾音落下,全场皆静,众人意犹未尽却又酣畅淋漓!

国子监的李监丞抄起酒壶吨吨吨灌了几口,开怀大笑。

“好哇,余音绕梁,大开大合,高山流水遇知音,果然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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